热闹是他们的,我有我的选择

早上八点钟,我一手提着包,一手提着很重的一摞资料,在楼下等单位的车接我去会场。

等了十几分钟,一个人影都没见着。这时,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艰难地掏出手机,铃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收到一条短信:“自己打车到会场。”

信息来源上显示着女王大人的名字。

此时,我的内心是崩溃的。前一天我们明明约好了先去接她,然后再来接我,怎么第二天又把我一个人扔在马路上了呢?

无奈,只好招了一辆出租车,向会场赶去。

这个会场我以前没有来过,到了门口才知道出租车不能进入。我下了车,在寒风中艰难地步行了二十分钟才找到会议室。

到了会议室,女王大人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怎么这么慢,会议资料都在你那里。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开始布置会场。

虽然已经习惯了她的强势,但,每当这个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懦弱了?也不禁一次又一次地扪心自问:这份工作有什么价值?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思绪回到五年前,那时候,我刚来单位上班。办公室里迎接我的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女生,一个叫肖筱,另外一个就是女王大人,虽然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女王,只是一个名叫吉梅的姑娘。

办公室里的三个女生里,肖筱年龄略长,已经有了三年的工作经验,而吉梅只比我早来了一年。

我们三个都属于编外人员,也就是合同工,跟有正式编制的工作人员相比,我们的地位和待遇都要差很多。在机关单位这种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我们无疑是战斗力最弱的末等兵。好在,我们并没有把办公室变成战场的打算,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甚至看上去还一片和乐融融。

肖筱性格热情开朗,工作上任劳任怨,彻彻底底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我那时因为博士考试落榜而选择来年再战,去工作只是让自己有个安身之处,所以对一切也格外看得淡。

就连吉梅那个时候也格外显得温和,见了肖筱总是姐姐长姐姐短,对我也常常嘘寒问暖,表现出无限的关怀。

那一年里,我并没有觉得吉梅有多强势,虽然有时候她在工作上表现出奇的积极主动。

到了年底,整个单位变得特别忙,领导们有开不完的会,我们三个为准备会议资料,常常忙得焦头烂额。

到了开会时间,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我和肖筱,吉梅把我们准备的材料抱到会议室,然后她就留在了那里。

并不是我和肖筱故意偷懒,只是机关单位这种地方,有很多模糊的规则,本来领导们的会议不是我们这种末等兵该掺和的,但有个美女主动在旁边端茶倒水,也未尝不可。

几次会议过后,她好像是有了几分底气,常常出入科长的办公室。工作上,也渐渐得到科长的信任,再也不用做整理资料这种琐碎的事情。

没工作之前,我在很多文学作品上读到这样的故事:一个没有任何资本的女孩,凭借自己的努力,慢慢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可真在现实中遇到这样的人,为什么又觉得她们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悦的气场呢?

不管怎么说,生活都是自己的选择。不得不说,这个女人,真是聪明。

一年之后,我辞职离开了单位,准备去考博。可惜,最后没能考上理想的学校,又回到起始的地方准备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因为专业限制,也经历了一番挫折,事隔一年多,我最终还是别无选择地报考了当初的单位。

不知道是命运的捉弄还是眷顾,我顺利地考取了原单位的编制。

正式上班之前,我的内心有些忐忑。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当年的那些同事,当初信誓旦旦地宣布要读博,这才一年多,就又厚着脸皮回去上班了。

这一年多里,我跟谁都没有联系,他们大概以为我真的在读书吧。

思来想去,我打算约肖筱吃个饭,至少要让她第一个知道我回来的消息。

她接到我的电话显得有些惊讶,但立刻又变得欢喜。当年把她认作朋友,看来我没有选错。

两人见了面,她闭口不谈我考博的事情,只说她现在还在原单位,以后我们相互作伴,就像当年一样。

我也没有问她是不是还是没有编制,只打听现在单位的情况。

我问她:“吉梅现在还在单位吗?”

“在啊,而且她当科长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她怎么就当科长了呢?

我又问:“那原来的科长呢?”

“他提拔了,去了别的单位。”

“可是吉梅当时不是没有编制吗?”

她叹了口气对我说:“当年你来单位的时间很短,而且又表明不会留下,所以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和吉梅来单位的时候,那时候不像现在逢进必考,而且我们两个的专业都不对口,没有考试的资格。每个科室都有一个名额,只要通过考核就能拿到编制。你走的那年,单位对我们两个进行考核,她转正了。没过多久,原来的科长一走,她就当上了科长。”

我听了特别不服气,问:“为什么是她呀?”

她说:“当时我也有点失落,后来就明白了。她最近刚刚结婚,你知道她嫁给谁了吗?”

“谁呀?”我问。

“原来的科长。”

生活真是比电视剧还狗血。“可是他早就结婚了啊,他的孩子应该上小学了,我听说他和他老婆很恩爱。”

“我也不知道他离婚的原因,反正他现在和吉梅结了婚。”

听完肖筱的爆料,我的内心一阵唏嘘。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我们没有资格评判别人的选择。她现在成了人生赢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站在人生更高的起点上,俯瞰别人的艰辛。或许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给自己营造光明的时候,你能避免陷他人于黑暗吗?

得知自己将来的科长就是吉梅,我有点退缩。可是,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我们呀,在一切不顺心面前也只能忍气吞声。在成熟的人海中,笨拙地维持自己的无邪和原始,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不得不把无能为力变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重新去上班的第一天,看到吉梅坐在专属科长的办公室里。她跟以前大不一样,脱去了清纯的外表,她在短短时间里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傲睨万物的女王大人。

她看到我来报道,轻蔑地笑了一下,说:既然回来上班,那就好好工作,不要整天想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昔日的同伴如今变成了自己的领导,一切都跟原来不一样了。我要忘记自己曾经认识她,把对她所有好的坏的印象都抛掉。

或许她也是这样的打算,所以对我没留一点情谊。我们之间不断上演着如文中开头那样的片段。

我们这种单位,工作说不上忙,也说不上有多少技术含量,唯一要做的就是听话。可偏偏在这一点上,我永远都做不好。

女王大人常常跟我讲,要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即使工作忙完了,也要多看看和工作有关的东西。

有一次单位停电,很多人都回家了。我坐在办公室里,借着窗口微弱的光,看起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当时看得太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科长走了进来。她问:你在干什么?

我如实回答。

她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开始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你说你整天看这些闲书有什么用?你现在的工作一个高中生都做得比你好,你要不断进步,不要浪费了你的研究生学历。

我被她说得莫名其妙,却一句话都无法反驳,这是一个谁官大谁有理的时代。我从来没觉得岗位跟学历有多大关系,她可以看不起我的学历,可也没有必要拿它来嘲笑我呀。

她继续说:看来我平时对你要求太低,马无夜草不肥,以后得多给你点压力。

丢下这句话,她就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我猜她那天大概心情不好,只是想找我出出气,所以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没想到从那天开始,她真的找了各种理由让我加班。特别是一到星期五的下午,她必定会溜达到我的办公室,开始给我布置任务,让我星期一之前完成。

我们之间无冤无仇,我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刁难我。后来渐渐释怀:这本来就不是仇恨的问题,这只是性格的差距。

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我探讨人生哲理。她说:她读大学的时候,对人生也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什么。后来参加了工作,才渐渐找到人生目标,懂得了人生的意义。

她问我: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我啊,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工作中追寻什么意义或自我。只要有工作,我就觉得很满足了。而能够考虑“意义”,是生活尚有余裕的证明。我并不能靠写作养活自己,所以我也不想失去现有的工作,因为我必须要靠它生存。

当然,这话我不能跟她讲,因为她不能理解我看那么多闲书的意义。

我只是告诉她:“我觉得目前的状态就很好。”

读书的时候,我幻想将来理想的生活方式是“找一份能养活自己一辈子的工作,不依赖任何人,自由地活着!”

可什么才是自由呢?

做着这个美梦的我,现在还不是变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不敢跟别人争吵,也不敢坚持自己的立场。

不过,如今我也渐渐能够接纳这些,觉得这样也不错。生活中总避免不了一些不得已的妥协,所谓妥协,就是或许我的身体和言语做不到完全自由,但我希望我的思想是自由的,我的思想可以驰骋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最让我痛苦的是,她总是试图纠正我的价值观,所以拼命向我灌输她的社会准则。

有一次,在工作交接上,对方不认可我这个没任何头衔的办事员,最后女王大人出面才把问题解决。事后她对我说: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她在对方心里的价值,这就是我们不断进步的动力。

可是我想说:这种“想变得耀眼”的光鲜欲望,到底能带来多少幸福感呢?有时候你觉得自己牛逼哄哄,也许在别人眼里却觉得你傻逼兮兮。

对于我来说做好自己的工作之余,能够看更多的书,也是幸福。

我们其实不需要一直闪亮。人这一辈子,为了某个光辉灿烂的瞬间,暂且狼狈些、俗气些也无妨。所以,在她人生观的碾压下,我依然坚持着自己存在的价值。

肖筱跟我不在一个办公室,所以她并不了解我跟女王大人的这些战争硝烟。我也很少在她面前抱怨,我讨厌和人抱怨,那会让我觉得很悲哀,我想要坚持自己的选择,并且没有怨言地生活下去。

我能想象,这些年里,她一定被女王大人摧残得很惨,可我也从来没有听到她的抱怨,她也不曾流露出对平静生活的失落,这一点让我十分佩服。和那些自信过了头的傲慢女人不同,她周身散发出一种宁静和坚持,能让人感受到她对自己的信任。她的存在,一直是我在这个单位里所能感受到最有力的精神支柱。

每次面对女王大人的指责,我都找不到理由反驳,因为我知道她其实也没有错。我们两个一直在不同认知的世界里,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东西。

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她对工作总是充满十二分的激情,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这样一段话:

一个在某个领域很有天才的人,不一定智商最高,不一定最为刻苦,很可能最适于这个领域的文化,最为热情,能发现和享受这个领域迷人的那部分。所谓“得心应手”,不是一个智商问题或者刻苦奋进的问题,而是一个文化认同的问题,一个身份认同的问题,甚至是一个人性的问题。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性格不适合这个领域的文化:满足于自己的小圈子,没有更大的野心,也不会溜须拍马。这个社会,每个人都在追求着进步,而我却在这热闹的景象里过于安静。

有一次女王大人随口对我说:其实你很善良,对人也很谦和,就是不太会处事。

虽然她不赞同我,但仍然能看到我的可取之处。听了她的这番评价,我对她再多的偏见一瞬间也都烟消云散了。

其实我对工作也很认真,但是,我把工作只当成工作,它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至于机关单位的人际关系和处事原则,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去学。我想我这一辈子大概会一直这样没出息下去,但是并没有关系。卡夫卡说过:“我们没有必要飞到太阳中心去,然而我们要在地球上爬着找到一块清洁的地方,有时阳光会照耀那块地方,我们便可得一丝温暖。”

就像石川啄木咏过这样一首歌:

待到吾友皆功成名就

我便买花回来

与妻相亲相爱

这世界各有各的热闹,你可以选择顺应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也可以不认同这些腐朽的社会规则,只要那是发自你内心的选择,并且因此觉得心满意足,你的选择就值得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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