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孤独的王。
本该是这样。
他想。
二、
黑夜是他的国度。
他是行走在夜色里的死神。
风的声音，树叶拂动的声音。猫在墙头上露出惨绿色的瞳仁。狗在远处狂吠。青楼赌场，勾栏瓦舍，妓女伶人，莺莺燕燕。醉酒的嫖客和豺狼似的瘪三起了争执，茶楼里的几位大侠正为了一个座位剑拔弩张。宅院里的妇人正从后门偷偷溜出去私会情郎，前院梁上君子正目不转睛盯着猎物。巷子口的老头锅里还腾腾冒着热气。
他坐在不知道哪户人家的房檐。
他感到愉悦。像是土财主盯着自己的羔羊。这些生动的，庸俗的，鲜活的都是他的财富，任由他生杀予夺。
他很满足。
他饿了。他想。或许去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后，月黑风高，真是一个收割的好时候。
三、
他不喜欢身上沾染鲜血。
也许仅仅是他不喜欢洗衣服。
你知道的，买夜行衣总之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所以当他看见剑下的丫鬟脚边的洗衣盆的时候，他改了主意。
他从来吝啬给予怜悯。但是他收回剑，转身说，跟我走。
她不会反抗。他知道。他看的到她眼睛里的恐惧，那种情绪他曾经在无数人的眼睛里看到过。他们都死了。
他有点懊恼，他出剑了，却没有死人。这是不对的。
这是一个不算大的宅子，三十七口人，两条狗。他喜欢其中一条，可是他没有留下它。他不知道这家人怎么得罪了别人，他也并不关心。他知道有人花大价钱请他亲自出手，他没有理由拒绝，所以收钱，杀人，就只是这么简单。他从正门出去，没有人会拦住他。他还不忘掩上门，像是刚刚做客的客人尽兴后离开。
他很满足。
他看了看丫鬟，她还在瑟瑟发抖。
她看上去那么瘦弱，小小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她应该好好吃几碗馄饨，或许也该学一点功夫。
总之，他不用再那么爱惜衣裳了。
他很满足。
四、
回到堡里面的时候他看到其他人在惊讶，他们甚至都没打算掩饰。他知道，因为他带回来一个女人。
他感到好笑，也觉得愤怒。他想，他总不能带回来一个男人吧。似乎也不是不能，可是好像总有点不太对劲，所以他不愿意多想。
她叫浣女，他这么告诉别人。他不打算解释，当然也不曾问过她的名字。这是他给的名字，她不能拒绝。
太廋弱了，总得再强壮一点才洗得干净衣服吧。他想。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喜欢干净。
他是杀手之王，耐心并不是他的缺点。
他还是得爱惜他的衣裳，至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
他得去杀人，只有收割那些鲜活的生命才能稍稍冲淡他的愤怒。
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五、
他不明白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很喜欢她。
她似乎能够与所有人都相处的很好，除了他。他不会嫉妒。王不会嫉妒任何人。他只是不明白，她究竟哪里值得那么多人喜欢。甚至可以得到那么多人的倾囊相授。
他觉得其他人对她好的近乎谄媚。
他感到好笑，却又莫名的烦躁。
最近都没有什么生意。所以他常常来这里喝酒。一碟花生米，一份酱猪蹄，还有一盘不知道用什么腌制的咸菜。酒是城里食中仙买来最好的酒，一口入喉火辣辣的从头发梢一直到脚底板，毛孔全部都张开，舒畅的他想上天。不是用轻功飞来飞去的上天，是真的可以升到很高很高处看着人间的那种上天。和月亮一样，对，就和它一样。
他枕着剑，觉得这滋味确实要胜过一碗馄饨。
这里已经很高，所以视野很好。整个堡内的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这里也是他的财富，也包括那个正在林中起伏跃动的身影。
这样也好。
或许在她能够洗衣服之前，能够先做一个杀手。
杀人，总比洗衣服要简单。
六、
所以她开始匿身于他的阴影中。
他并不需要保护。他只是觉得他有必要给新手一个引导。
杀手是一个高危职业，她得活着，得一直活着。她甚至还没开始自己的使命，她得活着。
她做的很好。
他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她似乎是天生的杀手，而不仅仅是浣女。他很愤怒，可是王不该为这种小事愤怒。
王愤怒的时候，是要死人的。
七、
城里来了信使。
他很开心。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愤怒应该赐给谁。
信使带来一颗头颅，它本应该属于堡里一名出色的杀手。
信使带来战争的消息。一个王，和另一个王的战争。
信使没打算活着回去。
他说，跟我走。
空荡的房间里，尸体是听不到的。
他要杀人。要杀很多人。
他兴奋的毛发都在颤栗。鲜血的滋味当然要胜过一壶好酒。
他想，王宫里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从他开始打算挑战另一个王的时候。
他不说话，也不回头。堡内寂静如死，在他的身后，翻涌出一条黑色的洪流。
八、
那个人果然还是死了，无论别人称他为城主还是龙王。
他有点心疼。衣服还是脏了。鲜血浸满了衣服，粘粘糊糊的。
可是他好像再也不用担心买衣服会很麻烦了。
他有点失望。
于是他割下城主的头，就像他曾对别人做过的那样。于是他站在城头，举起城主的头。刀戈与烟火一时间寂静了下来，惶恐开始蔓延。浣女就在他身旁，单膝跪地，垂下头颅。于是像季风过境的麦田，一茬一茬的，所有人都倒伏下去。
他很满足。
从此日光所及之处，也尽皆是他的领地。
他该开心的，可是四下无人，他谁都看不见。
从此，他将是真正的王。杀手不需要姓名，所以他只是王，独一无二的王。
他突然有点意兴阑珊。
他开始想念巷口的小馄饨还有食中仙的美酒。
九、
王是他们见过最好的王。
这是真的。他的领地之内没人敢作奸犯科，没人敢贪污受贿，欺男霸女更不会有，连大侠们都瑟缩在自己隐蔽的洞穴里，战战兢兢。
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做。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每个人都像是头上悬了一柄利剑，生怕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
他觉得可笑，可是他笑不出来。
人们都在恐惧他，可是他竟再也寻不到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
他不快活。
你知道的，表面平静的河流下往往更为波涛汹涌。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浣女受伤了。她本来不该受伤的。
身为杀手的他早已发觉潜伏在一旁的另一名杀手。他在等，他期待看见猎手突然变成猎物的张皇失措，他甚至已经露出了微笑。
可是他忘了，他如今已经不再是曾经独行的杀手。
她在他身边太久，也太过沉默。他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一个不起眼的影子。
他更不曾想过她会用身体挡住袭来的利剑。
错愕只持续了一刹那。他粗暴的出掌将她击开，拔剑，收剑。
他回头看她，杀手只来得及划开她的衣衫又在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甚至还不如他那一掌伤的更重。
他不需要人保护，他想，任何人的。他感到羞辱。他竟会被人认为需要保护，这是弱者才需要的。他是王，他手上沾染的鲜血足够汇成一条河流。他不需要被人保护。
他觉得他从未如此愤怒。
你真没用。他这样说了。他很诧异自己的嗓音竟如此怪异，就像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压抑愤怒。
他不去看单膝跪着的她，转身离开。
王要杀人了，这次将不会有饶恕。
自从他十岁的时候提剑，便从未放下来过。他们都忘了，他想。
他说，明天起，你只要洗衣服就好。
十、
死去的杀手是他自己的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感到疲惫。
他并不会觉得惋惜。他只是有点想出去看看月亮。
天刚亮的时候，他就收到了回复。手下身上还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他不介意。他不在乎过程，他看到了结果，这就够了。
真相就是一些不堪重负的大臣终于被恐惧逼疯，所以凑到了一份令人无法拒绝的金钱，于是买到了他们所能买到的一批最顶尖的杀手。杀手们就像往常一样收钱，杀人，就这么简单。他们想换一个新王，这样他们就能够回到曾经纸醉金迷的日子里。他们还有很多后续的计划，那里还有许多江湖侠客的影子。没错，他已经成为那个杀人如麻的嗜血魔头，成为侠客们成名路上的一块垫脚石。他就是每个英雄故事里一定会被杀死的大魔头，只要他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他感到好笑。
他并不想知道那些人是谁，他也不在意背叛。无论是贪欲还是无知都该受到惩罚，那么他就给予他们惩罚。
他吩咐下去，一个也不留。随后他就坐在王椅上，开始沉思。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然后在夜色降临的时候，他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此时的他本应该穿好了夜行衣，在巷口的大爷那里吃完一碗馄饨。然后他应该提着他的剑，穿过茫茫的夜色去收割他的战利品。
他已经不再像一个杀手。
他知道外面有很大很大的世界，他知道那些都是他的财富，无数人想要但是夺不走，他知道那些都在都属于他，可是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过了。他把自己困在了这王宫里，拴满了镣铐。
王是不笑的，王也从来不会得到满足。
他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大殿，寂静无声。
十一、
浣女没有走。她依旧躲藏在他的影子中。
他知道，但却没有说什么，反而觉得安心。
他在想他是不是变得脆弱了。这并不恐惧，而他竟没有因此感到愤怒，他开始惊惶了。
大家都说，他越来越像是一个王。
他看了看自己，的确是一个王了。
他感觉有什么正在离他远去，他知道是什么，可是他留不住。
留不住的还有曾经陪伴他的那些老伙计。他们曾随他一起杀人，一起在夜色中扮演死神，在黑夜里，他们曾是真正的神，没有人不恐惧他们。他们一起打下这座城，他们将他送上王位，现在，他们要离开。
他知道他留不住，他也不想挽留。每当有人向他辞别，他都点点头算是送别。他该为他们高兴，可是他觉得难过。
他蓦然想起，自从住进了王宫，他就再也没有回堡了。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的样子，他记不清了。
他想他大概是要老了。或许不会太久，他就会死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很有活力。那是三十岁以下的成年男子该有的活力，可他就是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要出去，就是现在。
他不能等了。
十二、
趁着夜色，他出发了。
夜行衣还很合身，他转了转身，他还是当年的他。
他要回去，他还要亲自看看自己的财富。
所以他躺在谁家的房檐上，看着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勾栏瓦舍还在却听不到当年的丝竹声，流莺在街角拉着客屋内隐约能听到私语声。猫不见了狗还在呜咽着再也不复当年的豪气。
他还是很满足。
巷口的馄饨摊还在，摆摊的小伙依稀还能看见当年老人的音容。
他觉得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热流从口中进入在身体中翻腾再从眼睛里面涌出。他想他以后可能再也吃不到这种美味的小东西了，他加好多好多的辣椒，吃的涕泗横流。他将馄饨吃完再将汤喝掉，最后细心挑拣里面剩下的香菜和肉渣。他将碗拍在桌上想再叫上一碗却发现自己好像吃不下那么多了。
他盯着空碗发呆。
他突然好怀念那些曾经在他身边的人，怀念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堡里那些粗俗汉子们带颜色的笑话。他怀念那些活着的人和死在他手下的人。他曾经是黑夜里自由自在高傲的死神，如今却自贬为王，在王宫里受着香火的供奉。
他想念龙王死前那张狂的笑，他说，来吧。
所以他说，来吧。
她就来了。
他抬头看看月亮，是个好天气。他拔剑在手。他想他有七十二种剑法，三十六种拳法，十五种腿法，他的轻功独步天下，他的内功无人能敌，他还有数种绝技从未显露于人前。
可是他并不打算用。
对，他就是想死。有很多理由，他凭什么告诉你。
可是他没有死。
剑停在他的胸前，血珠沁透衣服，流到剑身，滴落在地。
她收剑，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他坐倒在地，他泪流满面。
他喃喃，所以还是没人帮我洗衣服吗。
这一次，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了。
十三、
他回到了他的王宫。
他推开门坐在烛台前。
他想其实他并不缺少一个帮他洗衣服的人。
他挑了挑灯芯。
他拔剑，用衣袖仔细擦拭一遍。
他将剑挂在墙上，认真端详许久。
他回到床边。
他脱下靴子，吹熄了烛火。
他躺下，阖上眼睛。
灯芯上的青烟晃了晃，也散了。
十四、
他现在是最孤独的王，不会有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