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回上海了。
两地穿梭的次数太多,多到分不清往哪个方向才更适合用"回"字!
临行前,侄女好加劲,叫了两份景德镇某家外卖的牛肉冷粉。十五块一碗的价钱,贵到了我拒绝理解的程度。一份真空包装,让我带走;一份拌了,一家人当奢侈品分享。
冷粉用滚水烫过,送到家时还冒着热气。
为了大家吃不吃辣的都能下一筷子,特意把猩红的小米椒拨到碗边,将牛肉丁、雪里蕻、橘子皮和冷粉小心地拌匀。
尽管辣椒基本上都在碗边,白色的米粉还是被辣椒油染得满碗彤红。
平时怕吃辣椒的小外甥辉崽还不太会用筷子。看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作势争抢,急得两只小眼睛盯着粉碗都不打转。
仔细地抖掉辣椒,喂了一口又一口。小家伙吃得满脸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可嘴里却反复嘟囔:"有些辣辣味的,不要紧!"
下了火车要赶个项目的消防验收。带到上海的冷粉正好充一顿午饭。
冷粉和佐料分成两袋各自抽了真空。佐料袋里,萝卜丁、雪里蕻、辣椒和牛肉丁按颜色明暗相隔分层装填,这"姹紫嫣红"模样,颇见卖家的机巧!
拆出的冷粉已粘成一坨,接一碗自来水把粉涮开、拌好。因为多了"闪闪烁烁"的辣椒点缀其中,比在家拌的那碗还馋人。
吃完抹嘴,懒靠沙发"葛优躺"。恍恍惚惚中终于想起来了----冷粉原本不是这个味道。
冷粉原本的味道要从爸爸说起。
说不清是七十年代末还是八十年代初,反正那时候兄弟三个都很小,爸爸很强壮、妈妈很好看。华电后门,煤场小铁路附近有个排粉作坊。爸爸是华电的钳工,人也比较好说话。排粉作坊里修个设备,弄个工具的小事情常会找他帮忙。一来二去大家慢慢相熟,我们也有了吃冷粉的方便。
估计当年谁都没想到,如今的冷粉竟是天天可以吃的!那时我家,一个夏天顶多能吃上个三、四回的样子,而且只能是夏天。
吃冷粉可是件需计划、分步骤,全家总动员起来,才能实现的重要事情。
一个礼拜前,爸妈就要给兄弟们各自提出诸如分担家务啦、按时完成作业啦、不偷爸妈藏在米缸里的零食啦等等、等等特难为人的要求。
辛苦数到第七天,好歹如了他们的意了,这冷粉才算有盼头。还得兼带着盼望有连续的好天,因为没有好天晒排粉,作坊是不会榨粉的。好在夏天雨水少,好像每个礼拜天都天晴。
吃粉的日子一定会订在礼拜天。头天晚上,全家要做好分工。分完立刻上床,仿佛每个人都怕耽误了次日的早起。
我和哥哥的任务一般是早上四、五点出门换粉去。我性子急,起床就去寻妈妈必已拿升筒量好的两斤或三斤早米。哥哥沉稳,要等妈妈往他口袋里揣好几毛钱,然后才一溜小跑奔排粉作坊而去。肯定是目标太伟大,故而境界很高尚。居然一直傻呵呵的没觉出来,一路上都是我拎着米袋子,这是不是有点吃亏了?
弟弟听到我们起床,也会一骨碌起来,都不去先尿一个,而是懵懵懂懂地摸向饭桌。短裤还粘着屁股呢,就急着把桌底下的杌子一张一张拖出来摆好。好像他一摆好杌子,冷粉就能上桌似的。好几个左右等不来之后,又懵懵懂懂地摸上床画地图去了。
榨粉的工人永远都比我们早。我和哥哥要走近一个小时,才能小喘着到作坊。作坊和我们家一样,都爱用小灯泡,加上灶烟、蒸气老熏,灯泡外都像结了一层壳,这让灯泡显得更加的暗了。人走进去,只觉得满屋子都是热气。大灶上蒸米的大甑顶头,刚榨出的热米粉滑入的水槽面上,榨粉的汉子只穿了短裤的光溜溜的身上,总之,你会觉得哪里都在冒热气。
相熟的都昌公公透过闷闷的热气也能认出哥哥。麻利地收了我们换粉的米和几毛钱,便去给张罗装粉。都昌公公不去水槽里捞现成的,而是另拿一只干净的搪瓷脸盆,舀大半盆清水,直接去榨粉的模子下面接。随着扳杠子榨粉的汉子们一声吆喝,百条千条的热米粉从模子孔眼中被挤出来,“哧溜”钻到半脸盆清水里,一点热气都不冒。那白白又滑溜的样子真是好看。
一榨粉出来,也不用称斤约两,连水带粉往我们编得密密的竹篮子里一倒,水哗地沥一地,篮子里剩下的全是泛着幽光的米粉。哥哥拿新口罩拆出来的白纱布一盖,抢了篮子就跑。
我们到家时,妈妈早把细细切好的葱花,辣椒末摆在擦得干干净净的桌上。围着桌子的是东倒西歪的杌子。麻油瓶子盖还没开,就能闻到喷喷的香味。
那天,爸爸会起得最早,要早过宿舍里所有最勤快的女人,因为他要打出井里最清最凉的第一桶水。
爸爸嫌宿舍保育院边上的水井用的人太多,水不干净。他会去略远一些的,我们家菜园旁边,老郭家门口的井里提水,那口井用的人少。爸爸去得虽早,却不会着急提水,而是守在井边,等拎篮子端盆,来井边涮洗的勤快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上时,才会起身打起当天第一桶水。两只白铁桶一分,双手拎上便回啦。
清凉的井水到家,铁桶外壁还挂着露。我们要看着爸爸掀掉篮头的白纱布,把米粉倒进铁桶,用井水镇好了,才肯去刷牙。
镇着粉的桶用纱布盖着,妈妈不让乱下手。另外半桶专用来镇碗盘筷子的则管得不严,兄弟三个故意抢着要帮忙从桶里捞碗筷。于是,在夏天的早晨,冰冰的井水溅到身上、溅到脸上,溅得满地。那感觉,一辈子不会忘。
一人一只蓝边碗,围好桌子坐定。井水里捞出的米粉,才是真的“冷粉”。不要沥得太干,就要带着点井水,就要带着井水的凉意。滴几滴小麻油,小铁勺来点酱油。急得等不了其它佐料啦,蓝边碗转瞬见底。弟弟个子小,要在杌子上垫两个蒲墩才勉强够得到碗口。一碗粉扒完,妈妈用工作服给改的蓝卡其布短裤,总被蒲墩里的湿气印得满屁股草圈圈纹。
那些年,我们家冷粉是这么吃的,却从没问过别家又是怎么个吃法,必定也都各有故事吧?
想起来啦!
那时只能是夏天,夏天才有冰冰的井水。
爸爸再也不提什么要求了,冷粉可以天天吃了,但不再是以前的味道。
我很想以前的味道。
二零一六的岁末 我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