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寨侗寨的夜晚很冷,蚊子却出奇得多。堂屋里灯光昏暗,70多岁的老歌师吴家兴弹起琵琵唱了首侗族的琵琶歌。歌词听不懂,他说唱的是你们年轻人这么老远来看我,我们老人很开心的意思。
在他身后,摔伤了膝盖的老伴躺在沙发上,和小孙子一起看着电视里的音乐真人秀。儿子们出去打工了,孙子留在老家上学。学校里有教弹琵琶的课程,但老人说两个孙子并不喜欢。不像他,15岁学弹琵琶,17岁便能「踩歌堂」,27岁就开始向人传歌。回想起来,那已是半个世纪前的荣耀了。
那是我邂逅的黔东南,左手传统,右手现实。
留守苗寨的银匠,打了一件银饰文胸
在雷山县控拜苗寨试图寻找银匠师傅龙太阳家,得到的答案都是“最高的那一家”。
控拜是依山而建的苗寨,满寨都是大同小异的吊脚楼,中间的小路如同迷宫,找到「最高的那一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后,还是龙师傅自己迎了出来。
有点难以置信。本以为他会是个穿着民族服装的“老”银匠,没想到这么年轻,要命的是还这么帅。
龙太阳梳了个很别致的发型——两鬓剔得很短,头顶却扎了条小辫子。夸他的发型潮,他却说,这本来就是苗族的发式。
龙家的一切都是这样不停刷新着我对一个苗寨银匠的想象。走进龙太阳的家庭博物馆,毫无意外的,墙上展示着苗家女子最具代表性的银帽,然而更吸引人的却是正对门口的一只银鞋。没什么修饰,就是标准的皮鞋造型。
「我在温州就是做这个的。」龙太阳说。
控拜是著名的银匠村,黔东南大多银饰都是出自控拜银匠之手。然而大量的复制品和所谓“苗银”的白铜赝品充斥市场,给苗族传统的手工银饰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身负世代相传的打银手艺,龙师傅却也曾要到现代工厂的流水线上讨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回到控拜,发现丁丁当当的打银声就要从这个寨子里消失了。龙太阳做出了回来的决定。
听起来这似乎是个理想主义的想法,然而和人们印象中的留守故乡的传统手工艺人不一样,龙师傅不重名,却重利。他把自己的家打造成了银饰店、民宿、手工艺博物馆和银饰制作体验坊。他的作品不只有芦笙场上苗家女儿争奇斗艳的首饰,更多的是可以日常佩戴的现代首饰。现在的他会在游客面前侃侃而谈,娴熟地讲解每件作品背后的故事。
几乎所有来到龙太阳这里的人,都会被他做的一件银饰文胸吸引。那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回来创业最艰难的那段的日子里,妻子打趣他,说连个文胸都没钱给自己买,他说那我给你打个银的,没想到真的做了出来。文胸是心形的造型,却用苗族银饰的拉丝工艺装饰上了苗鼓上的花纹。这件作品后来在国外获了奖,销路也还不错。
「总得先活下去,才能再说传承。」几杯自家酿的米酒喝下去,龙师傅说起了心里话。他说我就是想证明,我龙太阳不用离开控拜,就靠这门手艺,一样能赚到钱,这样,也许寨子里更多乡亲会愿意回来。
体验坊现在虽没有游客蜂拥而至,至少也算有了稳定的客流。赚钱的目的算是实现了,然而回来的银匠却还没有多少。
龙太阳两岁的女儿在体验坊里跑来跑去,父亲做的银首饰都是她的玩具。她有个名字,叫「龙传艺」。
除了中学教师,他还有个身份是苗王
天色将晚,控拜到开觉的公路边,几位村民坐在亭子里休息,脚下放着刚收的稻谷和两个大南瓜。
「跟我们一起走吧。」其中一位大姐对我们说,她就住在开觉,和我们同路。说完,她旁若无人地梳起自己的一头长发,用梳子在头顶利落地盘了个发髻。
这一带的苗家女平时都喜欢在头顶盘一个高高的发髻,还要簪上一朵芙蓉花,像是画上的唐朝仕女。大姐盘得要简洁得多,大概是为了干活方便。
不一会儿,她的丈夫赶了一匹马过来,两人一起把粮食运下山。两三公里的山路,走到开觉时天已经黑了。就这样,我们顺理成章地被他们“捡”回了家。
大姐姓宋,家中保持着苗寨最典型的居住方式——干栏式的吊脚楼,一层养马,二层住人。二楼中堂有排栏杆,俗称「美人靠」。宋姐家地势高,倚着美人靠望下去,寨子里灯光点点,像洒落的寒星。
开觉与著名的西江千户苗寨只有一山之隔,名气却差了许多,风格也截然不同。西江苗寨的满山红灯是游客们拍照时的最爱,开觉的夜景则少了些浓妆艳抹,多了几分静寂。假期西江游客如云,宋姐家的三个女儿都去那里打工了,在民宿帮忙或者表演歌舞。
宋姐匆匆准备了晚饭,不出所料是酸汤鱼,还有家里酿的天麻酒。晚饭前,家中来了两个客人,被两口子拉住留饭。其中一个是本家的亲戚,另一个戴眼镜身材微胖的姓鲍,是同一个生产队的乡亲,鲍家正在盖新房。吊脚楼的房顶铺的是瓦片,盖房子时要很多人一起一片一片传递上去。这次他们就是来商量这件事。
「开觉是西江的后花园啊。」那位姓鲍的乡亲对我们说。他还告诉我们可以跟着宋姐去稻田抓鱼——这里流行在稻田中养鱼,抓鱼似乎成了有客来时最常见的娱乐项目。
客人离开后,和宋姐两口子聊天,他们说起寨子里马上要过年了。苗年都是在每年秋收的时候,但每个寨子过年的日期都不一样。哪天开始过年,由寨里的苗王说了算。每座苗寨都有自己的“苗王”,一个家族世代相传。
向宋姐打听开觉的苗王,她笑了起来,说刚才来的那个人就是啊。原来那位姓鲍的乡亲就是苗王本人。
虽然有着主宰寨子里节庆祭祀的权力,苗王却并不是一个现实的职务,平时也有自己的生活。
开觉这位苗王,正式的工作是——中学老师。
歌师家的画眉鸟,不是拿来斗的
来到宰荡侗寨时,太阳已经偏西。之前去过的苗寨大多依山,宰荡则是傍水而居的寨子,溪流从寨中穿过,孩子们在溪边跑来跑去。
侗寨的女孩大多有条乌黑油亮的长发和一副好嗓子,闲来哼几句流行歌曲都有另一番味道。
侗族大歌名声在外,宰荡是大歌的故乡之一。宰荡的歌师胡官美其实住在宰荡侗寨再往里走一个名叫加所的自然村里。加所的规模比宰荡小了很多,房子也更破旧些,甚至连侗寨最重要的公共场所鼓楼,也只有名为鼓楼的所在,没有上面青瓦飞檐的楼阁。
在鼓楼附近打听「胡老师」,没有人不知道,寨子的孩子们都跟她学过歌。胡官美正在门前洗菜。六十多岁的年纪,黑鬒鬒的头发,蓝布褂子干干净净。
晚上就住在她家开的民宿,假期客人多,胡官美的儿媳正忙着张罗晚饭。和婆婆一样,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又高又飘。胡家是不是连挑媳妇都有会唱歌这个标准。
侗寨的吊脚楼没有美人靠,却多了二楼雕花装饰的回廊,胡官美家回廊的房檐下挂着鸟笼。黔东南流行喜欢养画眉,甚至有村民去田里干活时,腰里别着镰刀,手里也要提个鸟笼。
在这里的节庆活动中有斗画眉的项目。原以为是比拼叫声,胡官美的儿媳却说,是像斗鸡一样把画眉鸟放在一起斗。不过她说她家的画眉并不拿去斗,歌师家里果然不同。
说是来听大歌,其实更是因为听说胡官美晚上会教寨子里的孩子们唱歌,想来见识一下传歌的情景。不过胡官美的儿媳说,当晚有人邀请他们演出,有集体表演,付些费用也可以去看。
问多少钱,她有点尴尬地说,每人50块钱吧。
侗族大歌是无伴奏合唱,成一定规模才容易听出感觉。胡官美家常常组织这样的演出,演出人数多少不等,按人头平分收入,算下来每个人大概能有十几元钱。
晚饭之后,演出在鼓楼进行,少女们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头上的首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那天的演出堪称盛大,演员们按年龄分成几个组,果然是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覆盖了全部年龄段。唱到最后的一段,是妇女们一起唱鼓楼对歌。鼓楼对歌有十几段,每一段最后的一句就是「轮到你」的意思,所以要观众们接着唱。
一群游客连忙翻找手机里的歌词,即便如此,还是连一首完整的歌也没唱下来,对歌完败。
老歌师的歌书,是侗族的文化密码
除了大歌,侗族还有「小歌」,是弹着琵琶独唱或对唱的琵琶歌。向胡官美的儿媳打听去哪里听琵琶歌,她脱口而出:「晚寨。」
晚寨四面环山,原本是座很壮观的侗寨,可惜2008年着了场大火,寨子里的鼓楼烧毁了。重建的晚寨再也没能恢复从前的规模,走在寨子里,几乎没看见什么人。年轻人都去打工了,留在这里的几乎全是老人。
晚寨最有名的歌师名叫吴家兴,今年70多岁,当了50多年歌师。一路打听到吴家时,老人正在房前晒稻谷。见有陌生人来访,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以为身为非遗传承人的他也会是像胡官美一样开朗外向,不想老人歌唱得好,却不善言辞。
吴家兴的老伴最近摔伤了腿,躺在堂屋的沙发上养伤,只能由他来照顾。身为不速之客,感觉打扰到了他们的生活,但老人还是热情地为我们准备了晚饭,还留我们借宿。
一路走来,在每户人家吃晚饭时都少不了喝酒。吴家也有自己酿的米酒,但吴家兴却是滴酒不沾。为了保护嗓子,歌师们谨守着禁酒的「戒律」。
吃完晚饭,老人取出自己的琵琶——侗族的琵琶是横抱着用拨片来弹奏的,晚寨琵琶歌男女皆可唱,只不过为了适应各自的声音音,琵琶柄的长短不同。吴家兴的老伴就是位女歌师,当年还曾是他的学生。
侗族生活中,琵琶歌中无处不在。节庆祭祀,婚丧嫁娶,都要唱歌,更少不了歌师的身影。侗族至今仍有「行歌坐月」的传统,年轻男女夜里弹着琵琶对唱情歌,也有专门的曲目。
吴家兴有几本厚厚的歌书,是他自己记录的琵琶歌的歌词。翻开一看,发现明明都是熟悉的汉字,连起来却不知什么意思。原来,这是老人独创的一套“密码”,这些字词不是它们汉语的意思,哪个词代表的是哪句侗语歌词,只有老人和他的弟子能明白。
侗语原本有语言无文字,50年代才有了使用拉丁字母的侗文方案。一直以来,侗族的历史和文化是通过歌来流传的,因此歌师们备受尊重。对于歌师们来说,最大的荣耀是「踩歌堂」。“踩歌堂”是侗族的节庆活动,寨子里的男女盛装打扮载歌载舞,歌师带头弹唱古歌,赞颂神灵,祈求丰收。
吴家兴最得意的经历,就是自己15岁学歌,17岁就能「踩歌堂」。老人兴奋地拉我们去邻居家,翻出了以前寨子里过节时录制的光盘放给我们看。
踩歌堂的活动时间很长,歌师们苍凉悠长的歌声贯穿始终。画面中有大火之前的晚寨,有寨子里盛装的男男女女。吴家兴和邻居很快便沉浸在了回忆里,不时议论几句你看这个是谁,那个是谁家的孩子。
吴家兴邀我们春节时再来晚寨,说打工的年轻人只有那时才会回来,所以现在其他的节日没那么多人参加了。2017年的春节,恰好赶上晚寨七年一次的牯藏节。
「七年才一回。像我们这样的老人,上一次牯藏节见过的,下一次就不一定能看到了。」说起来,老人很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