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制萨姆沙

一天早晨,我被一阵剧烈地敲门声惊醒,照天窗透出的阳光来看,约莫是九点,也太早了吧,检查宿舍卫生的学生团体通常十点钟才来,即使来了我也不会给他们开门。但这次的敲门声是如此剧烈(比我把馊了一夜的牛奶泼到带队老师头上那次还要剧烈)以至于到迫切的地步。那种声音就好像一具浮尸被巨浪反复冲打在沙滩上,湿淋淋冷冰冰,有节奏没感情。我很怀疑门的背后是不是一个“人”。对床的石有苔估计也被吵醒了,我说估计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醒着的什么时候是睡着的,反正他已经三天没有下床,醒着或者睡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每天早晨起床我都会抠一颗鼻屎黏在他脚背上,相当于结绳记事吧,用以记录我晃荡终日无所事事的时光,实际上这是多此一举,因为你也知道,这件事情本身已经够无聊的不是吗。况且挥霍不会被记载,有记载的只是关于挥霍的印象,然后在远视角的人生镜头中酝酿成酒后谈话的引子,有段时间我曾怎么怎么样。然后呢。然后没了,那段时间就过去了。

总而言之,我和石有苔,以及更多更多的石有苔们,正在度过所谓的那段时间。我记得上一次石有苔起床活动是在周日,当他肥厚的脚掌踩在瓷砖地面上时,他环顾四周,宿舍只有我们两个,而我因为躺在床上没能接住他暴戾的眼神,极大地削弱了戏剧效果:“是谁他妈把泡泡糖吐地上了?”

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呢。我捏了下鼻梁,没有拆穿这个残酷的事实,石有苔见我不作回应又气呼呼地躺回床上。这是他三天以来第一次跟我说话:“李义正,下去开一下门,我要睡觉了。”

我只好下去开门,谁叫我心地善良呢,况且他脚底还粘在床板上,行动会比较不方便。再况且,我要是不答应,他一气之下死在床上可怎么办,谁来收尸呢,天气这么热,没有空调,又没有冰箱,肉块发臭怎么办,我可不想扔掉它们,生长在农业国家,最忌讳的就是浪费粮食了。整理好思绪,我才下去开门,对床又响起石有苔的呼噜声。

门外是条好大的鱼,目测身高有一米七。比起鱼而言,他像人的部分更多一点,起码他是竖着的不是横着的,也就是说,是双足站立的生物,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他生而为鱼的事实,因为我所谓的双足,其实是条被割裂的鱼尾。我看过电影,毫无疑问,这是人鱼。

他脑袋顶住门,藉此支撑疲惫的身体,鱼鳍一次又一次拍打着宿舍门的动作似曾相识分外熟悉。我认识一个输掉游戏后也会像这样拍打笔记本电脑的人,但那已经是故人了,关于他的事也已经成为故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这个人了,我原以为他不会再出现。

“你好。我是格里高利·萨姆沙,或者你也可以叫我以前的名字。老沙。”

说完他就倒在地上,晕死过去,我这才得以仔细端详他的面貌。他还是那个老样子,黑黢黢的,像条鲶鱼,头发比以前长了不少,海藻似地纠缠在一起,上半身穿着浅蓝色的牛仔长袖,下半身不伦不类地缠了几圈床单,现在已经散落一地。我用脚盆打了半盆水泼在他脸上。他便幽幽醒转过来。“好久不见,怎么搞成这样。”我换上人字拖,蹲在他旁边说。“一言难尽,扶我起来先。”我说好,然后把他拉到石有苔侧面的电脑椅上坐下,那原本就是他的位置,他不在的时候,我们用来堆放穿过的内裤和袜子。他身上滑溜溜的,闻起来有股腥味,我忍不住皱眉,虽然知道这么做很不礼貌,但作为朋友我还是直言不讳:“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你整个人都臭掉了喂。”

“我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其实那是你脚盆的味。”“原来如此,我是说怎么有股下水道的感觉,前几天便池那边漏水,我用石有苔的脚盆应急接了一下。”“石有苔是谁?”“就是在床上一躺好多天看修真小说的那个,不记得没关系,反正他也不重要,还是说说你自己吧。你头发太长了,不然我带你出去吃个饭剪个头。”“噢。那我先去洗澡了。说起来你穿的拖鞋似乎可能也许应该是我的。”“是啊。不过你现在也用不上了对吧。”

老沙洗澡在各种意义上都称得上是如鱼得水,洗完澡后,他精神好了很多。因为泼了水的缘故,床单现在也一股脚盆味,无法使用,得给他找件新的衣服。

我的床单肯定是不能用的,石有苔的被他压在身下,一时间也拉不出来。幸好我们宿舍是四人间,还有个舍友外出实习,留下大量装备,其中有件绿油油的恐龙演出服,是之前儿童剧遗留的演出道具。我协助老沙套在身上,两个人像模像样地走出寝室。

短袖短裤人字拖,这是我出门的标准配置,老沙就比较辛苦一点,一路走还要一路注意不要给路过的行人踩住绿色带刺的尾巴。我们走上天桥,到对面常去的那家伊面小店吃早餐。说是早餐,其实也不早了,多的是等待午餐外卖的人,不过他们都是打包带走,堂食反而没什么人。我和老沙随便找个位置坐下,老沙把头套和尾巴堆在隔壁两张空桌上,为我们营造一个良好的谈话氛围。

老板问两位阿弟要点什么。我说两碗伊面汤。两碗热气腾腾的伊面汤端上来,我和老沙互相看了一眼对方,又看了一眼汤,他擦一下汗,抿一下嘴唇,清一下嗓子,我感觉他要发表重要言论,于是推开汤碗洗耳恭听。

“我觉得吧。其实头套没必要带出来的,上半身我没问题呀。”

有点道理。不过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我有义务拔高对话的思想层次:“为什么要回来呢,自由自在做一条鱼不好么。”

“人生不易,鱼也艰难。”老沙用筷子挑起一粒海白说,“曾经有海白告诉我,他吞下一颗石子,期待它以后变成珍珠。也许就是这一粒。”他摇了摇头,把海白放在我碗里,又挑起一尾明虾:“曾经有明虾告诉我,他想出名,想红。他还举了个例子说葡萄干就是因为想红才终有一天变成枸杞的。现在呢,红是红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也许就是这一尾。”又摇了摇头,把明虾放在我碗里。

他低头吸溜了一口面,仰头把汤一饮而尽:“你知道吗,大海就是这个味道。”

难以想象,作为一条鱼,老沙在海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说:“老板再来一碗。恐龙结账。”

自打老沙下海以后,整个人就洗心革面了。比起洗心革面的老沙,我更喜欢蓬头垢面的老沙,比起肝肠寸断的老沙,我更喜欢没心没肺的老沙。我记得当时跟老沙聊天,正经话说不到两句,第三句他就要开口唱歌:“为什么全世界的恋我都失一遍,为所有的悲剧当特约演员。”

其实比全世界的恋都失一遍更惨的是找遍全世界却发现无恋可失,但他还是腆着脸强占了这种失恋者专属的悲伤以化解其他层面的悲伤。不过我很怀疑老沙有没有正常人意义上的悲伤,他总是漫不经心地消解所有严肃,然后嘻嘻哈哈又是一天。

比起上一句歌词,我更喜欢这首歌的最后一句,他唱这句的时候真诚得多,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每一天都活在小说里面,每一天都活在电影里面。”那天晚上他把这首歌单曲循环了无数遍,手边一盒烟抽完了才哑着嗓子回去睡觉。

结完账我带老沙去附近一家十元店理发,这间十块钱一次的理发店有理由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原因是老板一点也不物质;至于他理发的手艺,也比较灵魂。但是手艺好或者不好对于一条鱼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每次跟老沙出来,好像都是因为要剪头发,理发店维系了我们之间的友谊,使命重大。

记得那个时候,我少不更事,还问过他一些关于未来的打算之类的问题。放到现在,我不会再问了,一方面是,跟一条鱼讨论未来的打算没多大参考价值;另一方面,对于未来,谁还没有过几个不切实际的计划呢,谁又没有在计划破灭的时候撞得头破血流过呢。

我们总是在准备好Plan A和Plan B的时候就已经错失了Plan A,早知如此,应该假装自己追求的是Plan B好了。

对于人生,我们似乎无话可说,毕竟我自己这边也没有能够一帆风顺,假使我这边一帆风顺,还是没什么可说的,说出来隐约有种阶段性的成功者傍着好运的威风给后辈指点前途的嫌疑。不务正业是唯一严肃的态度,就像当年活在小说里面活在电影里面的老沙。

理完发我跟老沙说,下午反正也没什么事,我们出去上网吧。口气和那时候的老沙如出一辙。老沙愣了一下说好,我说我们先回宿舍叫上石有苔。

石有苔,人如其名,就像一条攀附在岩石上的青苔一样攀附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向老沙介绍说,这位仁兄大概是修炼到辟谷的境界了,你看他都不用下楼吃饭的。石有苔说麻痹啊我倒想下楼吃饭,你们两个出门把老子反锁在宿舍啦。我说那都是为了道友你的功力着想。石有苔说哟呵这不老沙么。我说是啊。老沙说你好。石有苔说你好个屁,我石有苔啊,竹有清风石有苔那个石有苔啊,你以前还到我们家玩过的。老沙说不好意思我忘记了。我说是这个样子的,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你知不知道。石有苔说算了不要紧,反正我也不重要。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根长长的吸管啜饮着什么,老沙没见识过难免有点惊讶,我是见怪不怪了。石有苔因为躺在床上不想下来,就把十几根吸管接起来从床头一直连到开水壶,水壶里是满满一缸西湖龙井,他就靠着这个维持生命,我简单解释道;神奇的是,石有苔说,平常我都只能喝两个昼夜左右,怎么这次喝这么久;噢,壶里的喝完了,怕你在床上干死,就帮你把管儿接脚盆里了,我简单解释道。

得到保证不打死我的承诺后,我请他们到楼下网吧上网,“反正也没什么事干”是最好的理由,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果然这栋楼的其他人也经不住诱惑,相较而言,我们还算是相当克制的了。总之我们过去的时候,网吧早就人满为患找不到空座,每台机子旁边还站个野生教练作指导。估计也是等着上机的。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看不到希望。我跟石有苔说,那不然你也去剪个头。这是我想到的为数不多可以打发时间的事。石有苔说,那算了吧我还不如回去躺着,能坐着活绝不站着,能躺着活决不坐着,这我人生信条。既然他的人生信条这么有斗志我也不好再劝什么。

石有苔提议我们先去吃个饭,床上躺久了之后也只有吃饭能让他打起精神。我本来想说吃完饭我们再去洗个脚,考虑到老沙没有脚还是不要让他触脚生情的好,于是只好光吃饭。又由于我和老沙已经吃过午饭了,所以只好石有苔负责吃,我和老沙负责观摩。在韩式自助烤肉店,石有苔难得地问了我们一个严肃的问题,说是有天晚上你躺在床上,左边是你娇小可人的女友,右边是你筋肉发达的基友,请问你朝那边睡?老沙说你这个问题跟我在海里听到的一个问题有点类似,说是有天你流落荒岛却被老天眷顾,可以在人头鱼身和鱼头人身的绝色美女中选择一个,请问你选择哪个?我没来得及问鱼头人身的女子是如何做到绝色的,我也没来得及在两个问题中挑选一个作答,老沙就又开了腔: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吧,有所选择就必须有所舍弃,或者说,有所选择就必有为此选项付出相应代价的觉悟;但是啊,我说,人生哪有那么仁慈,人生的问题是,你躺在床上,左边是你鱼头人身的女友,右边是你人头鱼身的基友,然后让你做出选择。

石有苔说,我选择死亡。

饭后结账,老板说三个人一百二,我说我们没动筷子,你看这里连餐具都没有;老沙说我们是来当观众的;老板说,你到电影院看电影,观众难道不收钱。我们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只好每个人多付了十块钱。走出餐馆,我说你看吧,人生就是这样无法反驳。老沙没有说话。

出门一看,天色已晚,真不知道石有苔是吃了多久,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三天没有下床。老沙说学校什么时候搬到市区了我都不知道,可叫我一通好找,又说我们可以带他看看城市的夜景。石有苔说我吃饱了要回去睡觉,我也想不到城市有什么夜景可看的。城市固然繁华,对于我们来说没有多大差别,总是呆在宿舍里,见到的也只是宿舍的风景,宿舍风景大同小异,无非聊天打屁。

我说我也是刚来,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不然你去宿舍楼上看夜景吧。我们乘坐电梯到七楼,经过宿舍,我指着前面走廊的尽头说,前面有个窗户,你走过去就能看到夜景了。

五分钟后,老沙回到宿舍,我问看好了吗;他说是啊,我走到最里面,楼宇间赫然是一块霓虹灯大招牌,上书“肛肠”两个大字,我想明白了,这是十分准确的定位,鄙校正是这座城市的肛肠,而我们正是这所学校的肛肠。还指望什么呢,我不折不扣已经是条咸鱼了。

宿舍对面是肛肠医院。我料到他会看见什么,却没料到他会如此悲观。我说别想那么多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说到这里,安慰的话我也接不下去了。明天还要做什么呢,明天又是一个“反正也没什么事干”的日子吧。我说都睡了都睡了我马上也睡的。

石有苔正在烧水,要在床上躺个三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许这就是他的选择,而此前繁复的准备工作则是必然的代价。老沙撕开绿色的恐龙服,直挺挺躺在床上,掀了几下尾巴,我用手臂遮住灯光就要入睡,斜对面传来他闷闷的声音:“石有苔,寝室还有盐么,帮我撒在身上,多撒一点,如果有花椒就撒花椒,没有花椒干辣椒也可以。”

翌日早晨,我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格里高利·萨姆沙,也就是老沙,躺在床上,变成了一条巨大的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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