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夫是个没有女朋友的人。他说找女朋友这件事对一个大四的老人来说,比中彩票头奖还难。爱情不过是年轻人的游戏,而他比游戏规则更不值得多去看一眼。所以他看破红尘,一心与手机为伍,终日在宿舍等死。
没说他混吃等死,是因为沈夫是个不喜欢吃饭的人。对他来说吃饭是件麻烦而且费力的事情。麻烦是因为他每天都在纠结该吃什么,其选择困难程度绝不亚于做一道已经排除两项错误答案的英语阅读理解题。最后往往因为时不我待匆匆做出一个选择,当他把饭扒拉进嘴里艰难的咀嚼几口以后,沈夫又觉得筋疲力尽连下咽都需要刻意用点力气。所以他总是说要不是为了活着,宁愿不吃饭。
最近,学校北门新开了一家蒸菜馆,美味佳肴和低廉美价很快在俘获了沈夫的肠胃同时也帮他治好了选择困难症。十天里有九天沈夫会风雨无阻的去那里吃饭,还有一天是他所谓的“戒宅日”,他总是在床上打坐并且一本正经的说“吃饭太消耗元气,我需要静养。”
我的好奇心像个气球一样在沈夫反常的举动之下变得越来越膨胀,再不释放就该炸了。于是决定去看看蒸菜馆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可以让一个曾经对吃饭深恶痛绝的人卸甲投降。
“来啦,还和上次一样。”刚一进门,活泼的南方口音就冲进了我的耳朵,软绵绵的敲在了耳膜上。说话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中等个子,穿一件淡蓝色的短袖衬衫露出白皙的皮肤,五官长得精致动人,额前自然下垂的一缕头发也十分可爱。这样的南方姑娘,在一所北方大学确实不多见。
“嗯,我带了朋友来尝尝。”沈夫笑着回答。从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里我读懂了沈夫的醉翁之意。看来,蒸菜馆不但治好了沈夫不喜欢吃饭的疑难杂症还有可能让他中彩票头奖。
上菜的时候,我看到女孩的耳朵隐隐约约后面有很多黑色的小点,像是刻意画上去的。正想仔细辨认一番,沈夫踢了我一脚,瞥着眉毛压低了声音说“那是老板女儿,你看什么呢”。我不怀好意的看着他,笑着说“我好好看看什么样的姑娘能迷的你连饭都开始吃了。”沈夫一脸严肃斥责我乱说,一边偷瞄姑娘的背影一边把辣椒鸡丁里的辣椒夹到我碗里。
起初我以为沈夫已经和姑娘厮混到可以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的地步了。吃饭的时候我才发现,每进来一个人姑娘都是是招牌式的问候。蒸菜馆的菜因为太辣不很和我的胃口,所以我并不常去。沈夫开始在我面前开始直言不讳的称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我总是打趣的说“未来的,未来的”。对于沈夫未来女朋友的信息除了长得好看,沈夫和我一样一无所知。这个懦夫,每次都信誓旦旦的说下次下次肯定拿下她,却次次临阵退缩,连姑娘名字都不知道。
可是很快我比沈夫先知道那个女孩叫夏琦,但我并没有跟沈夫提起过。那天我一如既往的去图书馆自习室学习,居然意外的看见了她。也可能她一直都在只是我没注意,我在抬头思考的瞬间,穿过无数个埋头苦学的身影远远的就看见了她。我拿出手机给沈夫发短信“我在自习室看见你未来女朋友了”在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我犹豫了,我想离得那么远,可能是我看错了还是先不告诉他了。
第二天她坐在了我对面,我抬头冲她笑了一下刚想打招呼,她看着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开始专心学习。我觉得她早就忘了我是谁,想到这里我居然有一点沮丧。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吊带长裙,上面有很多绽放的淡蓝色小花。她好像比上次看见的时候更好看了,长长的眼睫毛灵动的扑闪着,微张的嘴唇涂了淡粉色的口红。偶尔她会紧锁眉头,咬着笔头思考问题。一阵微风吹过,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的名字,比沈夫还想。我假装在抬头看窗外的风景时瞥了一眼她的课本,隐约看到了夏琦两个字便立马低下了头。夏琦,我在心里默念着,像个初战告捷的小偷一样,兴奋的有点不知所措。
“你知道她的名字了么?”回宿舍,我试探性的问。
“谁?”沈夫正盘腿坐在床上戒斋。
“还能有谁!”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不想承认她是他未来女朋友这件事了。
“哦,还没有。不过我已经知道蒸菜馆老板姓齐了,下次,下次我肯定拿下她。”
老板难道不该姓夏么?我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沈夫在上铺应该没有看到我诧异的表情和头顶闪过的问号。
之后的几天我会刻意晚去一会儿自习室,然后顺理成章的坐在夏琦的对面或者旁边的位置。就这样持续了一周的时间,我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她喜欢绿色,因为她的书包,文具盒,手机壳的颜色都是一种淡绿色,偶尔她还会穿一件绿色的裙子。这段时间正在复习考研,大部分时间在看高数。每天下午五点钟她会准时摊开一本小说看一个小时,偶尔有好笑的情节会抿着嘴巴把笑意从眼睛释放出来。晚上七点钟回来的时候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芒果味,她应该很喜欢吃芒果。这些天她一直是独自出入,应该没有男朋友。
在第七天的晚上,我正坐在她的旁边奋笔疾书。突然面前落下一本摊开的高数课本,“同学,请问一下这道题怎么做?”我抬头,夏琦嘴里叼着铅笔正眨着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好像里面潜藏着一汪清泉,泉中还倒映着一轮新月。她的眼神也比月色还要皎洁三分。我没想到她会如此自然的问我题,就好像我们已经相识多年一样。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她确实叫夏琦,但说的却是很正宗的普通话,跟我之前听到的软绵绵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我想一定是那天我耳朵出来了毛病,至于她爸爸为什么姓齐我没有多问。我们也从来没有谈起过沈夫。
(二)
“你在哪?”一天早上我正和夏琦在齐心协力攻克一道数学大题,沈夫突然给我发短信。
“在外面呢,怎么了?”
“你在自习室吗,临近期末了我想抱抱佛脚。大神你可要救救我啊!”
“在,不过自习室没有座位了,你去综合楼看看吧!有什么问题等本大神回宿舍给你解决。”我撒了谎,其实自习室至少还有两张桌子是空着的。
我关了手机,继续给夏琦讲题。没多久一抬头就看见沈夫背着书包进了自习室,他挥着手朝我这边走了过来。在离我们半步之远的地方,沈夫看见夏琦。我看见他诧异看了两眼夏琦,然后脸色泛红,愤怒的死死盯着我,我迅速躲闪过他的眼神低下了头。我听到他轻蔑的冲我一笑然后转身离开了。顿时我感到脑袋里的火山喷出炎炎的岩浆遍布了全身,我像个被人撞破偷情的下流人物一样羞耻的无地自容。“你没事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夏琦压低声音问我。“嗯。”我心不在焉的回了她一句。整个晚上我和夏琦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并不确定夏琦知不知道沈夫喜欢她,当然我也不会愚蠢的去问她。我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喋喋不休:没什么,夏琦并不属于沈夫。可每当我想释怀的时候,沈夫的轻蔑一笑又像千万根针一样扎进我的脑海。其实我和沈夫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上高中的时候,我们一起打球,一起上网打游戏。他总会帮我找到我梦寐以求的漫画书,然后漫不经心的扔到桌子上说一句“地摊上捡的!”。我会帮他给女孩送情书,在每次他被拒绝的时候我也总会愤愤不平的骂一句“这么好的小伙子,真是瞎了眼了。”沈夫听到这儿阴郁的脸上会露出一丝微笑算作对我的回报。我俩高考成绩一样便上了同一所大学,又住进了同一间宿舍。我们一起进学生会,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三年来相处的一直很融洽,即使偶尔有小摩擦,也顶多骂骂咧咧互相问候一下对方的亲戚就过去了。回宿舍的路上我想他要是跟我吵,我心里会好受一些。说不定像以前一样吵过之后就冰释前嫌了。也或者他会大度的跟我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就怕他不吵不闹,这样我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慢慢的拖着时间一点点的挪进了宿舍。推门进去,我看到沈夫正盘腿在床上坐着,今天并不是他的戒宅日。
“她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很小,还有点颤抖,隔着蚊帐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确定他是不是哭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慌了神,像个哑巴似的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 问 你 她 叫 什 么 名 字?”他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那些字铿铿锵锵的砸向我。“夏……”“我他妈问你她叫什么名字?”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夫又迫不及待的咆哮了起来。“夏琦”我迅速的回复了他,对于他的怒吼我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夏琦”他念了两边,又轻蔑的笑了。“你现在还想骗我?她老子姓齐,你告诉我她叫夏琦?下棋?下什么棋?军棋?象棋?你不是不爱下棋么?去你妈的夏琦,我看是下流吧,卑鄙下流!”他一口气骂完,余声和头顶的风扇一起呼呼的转着。“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吼?你以为你是谁,你屁都不是。不过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犹犹豫豫不敢跟人家搭讪,我会有机会。”我失去了辩驳的勇气,默默踢掉鞋子把头蒙进了被子,我不想再听见他说的一个字。夏天把头蒙进被子可以使一个人产生梦幻般的眩晕感,你能感受到汗水不断的从皮肤里渗出来蜿蜒曲折的从脸颊上流到脖子再蔓延到全身。渐渐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似乎随时有羽化登仙的可能。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沈夫依旧闭着眼睛盘腿在床上坐着,双手轻轻的放在膝盖上面。要不是偶尔他会用力的在脸上拍死一只蚊子,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活着。去蒸菜馆的人由沈夫换成了我。沈夫吃饭的频率也越来越低,我很担心他会就这么突然死掉。但每次担惊受怕的回到宿舍发现他还活着,我才如释重负。我还是会在自习室和夏琦一起学习,但奇怪的是我在蒸菜馆却一次也没碰见过她,每次去都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姓齐。我很确定那是夏琦的爸爸,尽管皱纹已经遍布他紫红色的脸,但每次看到他的眼睛我总会想起夏琦来。齐爸是个很和蔼的人,他总是笑盈盈的跟客人打招呼。偶尔他看到我被辣的满头是汗,不停的张嘴哈着舌头。也会很贴心的给我端一杯水,然后问我“吃不惯?”我总是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冲他摇头。有时候店里没人,他就会独自心事重重的坐在椅子上发呆。我很想跟他聊聊天,但始终没有机会。“今天不收你钱了。”结账的时候,齐爸冲我笑着说,可我分明看到他眼睛里有泪水。“我老婆病重了,过两天我要回老家去了。”齐爸开始跟我聊起他家里的事,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他用蹩脚的普通话慢慢的跟我讲着,不时音轨会偏离到南方话去。
出了蒸菜馆,我给沈夫打了电话“你出来,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沈夫并没有推辞,很快就从宿舍出来了。我先带他去吃了饭,然后去了操场才告诉他蒸菜馆的事情。
(三)
蒸菜馆的老板确实姓齐,夏琦也确实姓夏。只是这个夏琦并不是我和沈夫在蒸菜馆碰见的夏琦。蒸菜馆那个叫齐夏。她俩都是齐爸的女儿。沈夫看着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身就要离开,我及时拉住了他。
蒸菜馆的老板二十多年前就和父亲在这里开过蒸菜馆,当时他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虽说个子在北方身材魁梧的男人中不占什么优势,但因为齐爸人很机灵,勤劳能干又能说会道常常惹得客人开怀大笑,所以附近的居民都很喜欢来蒸菜馆吃饭。齐爸总是说西北姑娘性子直爽,不比南方水灵灵的妹子娇弱,他很喜欢。所以他总想无论怎样也要讨个北方姑娘做老婆。
齐妈就是齐爸口中的西北姑娘,洒脱随性的性格和俊俏的模样几乎满足了齐爸对于老婆的一切幻想。齐妈是店里的常客,经常在吃饭的时候齐爸总是用几句玩笑话把齐妈逗得乐不可支,渐渐的两人就处上了对象。齐妈总是蒸菜馆的菜被辣的满头是汗,她经常跟齐爸说“你家的菜太辣了,不过我喜欢。”“那你嫁给我吧,我让你吃一辈子辣!”齐爸手里端着一杯水送到齐妈跟前小声的嘀咕。“好啊”齐妈接过水杯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之后就答应了。
就这样,西北姑娘成了南方媳妇。没过多久齐妈便有了身孕,齐妈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任谁见了都会惊讶的说“呦,这么大的肚子。肯定是个男娃子”齐爸从心里乐开了花。全家人都从心里乐开了花,满心期待着大胖小子早点从肚子里蹦出来让大家看看。终于到了生产的日子,齐爸,齐爷爷,齐奶奶在产房门口焦急又期待的等着,齐爸不时把耳朵贴在产房门上听听动静。
护士从产房出来以后,便连连道贺说“恭喜恭喜,生了个双胞胎。”齐爷爷一听,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齐奶奶更是双手合掌嘴里不停的念叨“祖上积德了,祖上积德了。”齐爸?齐爸当然是最开心的那一个了。可是等大家见了这双胞胎,齐爷爷的脸立刻就变成了青石板,齐奶奶的眼睛里也都噙了泪水。齐爸看到齐妈生的是俩闺女儿,心中并没有什么不乐意。只是看到爸妈的脸色,自己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人们都说养儿防老,养两个丫头片子有什么用?迟早还不是得送到人家去,伺候别人的爹,别人的妈?这可还好,一下子生两个,也不知道将来谁家有福能讨了去,反正我齐家是没这个福分,我齐家要断后了啊。从医院出来以后齐爷爷就开始在齐爸面前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齐奶奶也一边抹着眼泪,小声的嘀咕着“作孽呀,作孽”。
什么?再生一个?你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年代。当时计划生育抓的那么紧,除非家里的孩子是残疾,否则谁敢多生一个。孩子出生没过多久,齐爷爷决定回湖南老家去了。可是这俩孩子坚决不能带回家去,谁家不指望着生个小子传宗接代?老齐家生了俩闺女说出去丢人。齐爸齐妈当然不同意,齐妈那么直快的一个人也总是偷偷的看着孩子抹眼泪,饭也不好好吃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齐妈落下了病根。看着孩子一天天的长大,虽说是两个闺女可也长得水灵可爱。齐爸齐妈就更舍不得了,齐奶奶看久了也喜欢的不得了。两个人躺在一起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就连齐爸齐妈也分不清楚谁是谁了。但是后出生的那一个耳朵后面有一些小斑点,这就成了齐爸和齐妈辨认姐妹俩的唯一办法。
齐爸齐妈几次苦苦哀求齐爷爷把两个孩子留下来,齐爷爷都无动于衷。非他们要把孩子处理掉,回家生小子去。齐妈死活不愿意,她宁可独自在西北养活两个娃也不愿意抛下孩子跟齐爸回南方去。附近的居民得知了这件事,有一户姓夏的人家因为不能生育所以想领养一个孩子。齐爷爷也做出了让步表示可以领一个女娃回家。齐爸齐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忍痛割爱将其中一个给了夏家,并且分别给孩子起名叫夏琦和齐夏。因此在图书馆和我在一起的那一个和沈夫在沈夫在蒸菜馆看见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刚开始的几年,两家人还常常通信,夏家每年都会给齐家邮寄孩子的照片。后来有了电话,两家就开始电话联系,但是不幸的是中途齐家搬了一次家以后两家人就失去了联络。齐妈去了南方以后,因为不适应南方潮湿闷热的环境,又因为很思念成疾所以身体一直都不好。有一年,齐爸亲自来找过夏琦,可是夏琦也搬家了。就这样一直到了半年前,齐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快要撑不住了。齐妈一直为当年抛下夏琦的事很愧疚,她跟齐爸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夏琦,她想看看夏琦,亲自跟夏琦说声对不起。
于是齐爸又在这里开了蒸菜馆,想要找到夏琦。可是他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找夏琦,他不确定夏琦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也不想突然闯入打乱夏琦的生活。所以就只好一边开蒸菜馆,一边暗暗的寻找夏琦。齐夏在这儿待了几天就赶回家照顾妈妈了。
“好啦,这就是蒸菜馆老板刚才告诉我的事情。所以我们要帮他跟夏琦相认”沈夫早就听的目瞪口呆了。
“那你有没有告诉齐叔叔你认识夏琦”沈夫过了很久,才打开思维的开关。
“有啊。我想找个机会带夏琦去蒸菜馆吃饭。让齐爸也确认一下。”我说
“好,我听你的。”沈夫笑着说。他突然又脸色一沉说“对不起啊,之前我误会你了。”
“没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们搭着肩膀开始往宿舍走。
“那你是喜欢夏琦还是齐夏啊?”
“……”
“快说啊。”
“你猜,我不告诉你。”
“你肯定喜欢……”
……
(四)
“我知道北门有一家特别好吃的蒸菜馆,你想不想去?”我低头假装认真的算题,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夏琦。
“我们两个人?”夏琦问。
“还有我一个朋友,上次来自习室找过我,你见过的。他是那儿的常客。”
“好啊!”夏琦很爽快的答应了。
下午我带夏琦去了蒸菜馆。我提前给沈夫发了信息,让他告诉齐爸到时候千万不要太激动,
那样会吓到夏琦的。先让齐爸看一下夏琦,然后我们再做进一步的计划,让他们父女相认。
开门进去的时候,齐爸立马从椅子上坐起来看着我们。夏琦看了齐爸一眼,便坐下了。齐爸红着眼眶偷偷跟我点了点头。
吃饭的时候夏琦话很少,她一直低着头不停的往嘴里送菜。直到我和沈夫都听到了啜泣的声音,然后才发现夏琦哭了,眼泪像河流一样汩汩的流着。“怎么了?菜太辣了么?”沈夫递给她纸巾关切的问到。“你不喜欢,我们下次就不来了。”我赶紧应声附和着。齐爸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想要走过来,我示意让他再等一下。
“其实,从一进门看见他的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夏琦低哑着嗓音说。我和沈夫惊讶的看了对方一眼,我们都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齐爸。“陪我出去走走吧。”夏琦擦了擦鼻涕,看着我说。
沈夫留下来陪着齐爸,我和夏琦出了蒸菜馆。天已经黑了,人们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是还没到十五,月亮已经像过年的小孩子一样早早的出来显摆自己的新衣裳了。皎洁的月光撒在了夏琦爬满泪痕的脸上,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的明亮,像天上的月亮,又像月亮周围那些无数的小星星。月光不但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夜空。抬头可以看到天空是湛蓝色的,只是比白天的蓝要显得深沉一些。我想月亮是不寂寞的,因为有那么多的星星在一闪一闪的跟它说着话。我想星星也是不寂寞的,因为它们那么多的兄弟姐妹。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在这儿了。不久前总是有同学对我说北门蒸菜馆老板的女儿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他们还总是开玩笑的说是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我们在校园里漫无目的的走着,夏琦早就止住了哭泣,她的语气很平静。“我也偷偷的来看过,就躲在蒸菜馆门前的那颗树后面。那个女孩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惊呆了。我一直以为我妈是在骗我,没想到她说的是真的。”夏琦自顾自的走着,我跟在后面。她像是在跟我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一样。
夏琦说她妈妈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说她是从一个南方人那里领养来的。夏琦好奇的歪着头满脸疑惑的看着爸爸,夏琦的爸爸也总是会吧嗒着烟笑着说“你妈没骗你,她说的是真的。”偶尔爸爸还嫌不够又添上一句“你要是不听话,我们就把你送回你亲爸家去。”夏琦总会大声的哭着喊“你们就是我的爸爸妈妈,除了你们我谁都不要。”对此夏琦从来都不相信,因为她听人说后爸后妈会虐待儿女,会打他们不给他们饭吃,可她的爸爸妈妈是多么的疼爱她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后爸后妈呢。
无论任何时候,夏琦的爸爸和妈妈都把她当做宝贝一样。会给她买自己喜欢的玩具,会给她买各种好看的花裙子,周末会她去游乐园玩儿。然而不幸的是,夏琦的爸爸在夏琦上初中那一年出车祸去世了,肇事者到现在也没找到。夏琦的妈妈害怕夏琦在学校遭同学的冷眼,就带她搬了家。从那时候开始妈妈就一直一个人照顾她,无论工作多忙,妈妈每天中午都会回家给夏琦做饭。下午偶尔回家晚了,看着孤零零的夏琦饿的只能不停的喝水,妈妈几次都内疚的落下眼泪。
“邻居总是劝她改嫁,可她就是不肯。有一段时间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穿一件黑色的衬衫经常来我家,每次来都给我买很多零食。有一次那个男人跟我妈因为什么事吵起来了,我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在临走前还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一直觉得那个叔叔很温柔也挺喜欢他的,可他的那个眼神到现在想起来我都不寒而栗。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说完这些,夏琦突然转过身看着我慢慢倒着走,我静静着看着她。“我知道我妈是不想让我在别人家受委屈。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不管我妈跟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只想一直一直这么陪着我妈,陪着她慢慢变老。”
夏琦突然停下来狠狠的踢了我一脚,我忍着痛还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周童,你混蛋。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又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在月光下,那些泪滴都闪着晶莹的光。“从我看到蒸菜馆老板女儿的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我妈没有骗我。我也知道他们是来找我的,所以我一直躲着从来不去北门。我以为只要熬过这一年,等毕业了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了。可是今天你突然约我去蒸菜馆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我根本没法逃避,既然逃不过那还不如痛痛快快的面对。这么多年以来,我夏琦没有受过他们一点恩惠,我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我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夏琦有点激动,她的身体和声音都有点颤抖。
“夏琦你没错。可是你也要知道齐爸他们当时抛下你是有苦衷的。现在齐妈身体快不行了,她只想见你最后一面。你认不认齐爸齐妈都没关系,可是你也不忍心齐妈就这么带着一辈子的愧疚离开吧。”我知道现在让夏琦跟齐爸相认太强人所难,但我觉得让齐妈能在临终前见一面夏琦终归没错。
“送我回宿舍吧”我们沉默的站了好久,夏琦才开口说话。我也没再多说什么,就送她回去了。我想等夏琦冷静一下,也许她会想明白的。
(五)
听周童说了这么多,该我了。
那天晚上回宿舍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她只是轻描淡写的说“琦琦你长大了,这件事由你自己决定。妈妈尊重你的想法。”那天晚上我梦见齐夏的妈妈躺在病床上,她的头发只剩下很稀疏的几根。她很憔悴的看着我,泛白的嘴巴一直在说些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齐夏哭泣的声音。我抬头看着齐夏,突然我感觉对面的人不是齐夏而是我,可我不应该流泪,我有什么可哭泣的。我跟床上的那个女人一点都不熟。但很快我的眼泪也情不自禁的夺眶而出。我拼命的用胳膊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从梦中醒来以后,我决定跟蒸菜馆老板去看她。这件事是我让周童转达给蒸菜馆老板的,所以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像周童说的那样高兴的拍打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我想给我妈说一声。可是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我很担心她会出什么事。
第二天在去车站的路上我不停的给家里打电话,可一直没有人接听。蒸菜馆老板看我焦急的样子,就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看他的神情不像在关心我反而是害怕我临阵后悔找托辞不去了。我说“放心吧,既然答应了你那我就一定会去。”说完又开始给家里打电话。
在候车室里蒸菜馆老板想跟我聊天,可我一直在忙着打电话没空理他。在离发车不到十分钟的时候,我跟他说家里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担心家里出事。他说“你妈真的快挺不住了”。我一下子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泪开始簌簌往下流。他可能被我吓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夏琦,你已经长大了。担心家里你就回去,我们不会怪你。”
候车室嘈杂的声音像洪水一样灌进我的脑子里,我已经没办法正常思考了。当广播里传来检票的声音时,我终于做了决定。看着他独自离开的背影,我也有点于心不忍,可我当时真的很担心妈妈会出事。
等我回家才知道,我妈在家里晕倒了,是附近的邻居叫她去跳广场舞的时候发现了她。因为及时送进了医院,妈妈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她不想让我担心又因为手机落在了家里,所以就没有通知我。
就这样我在医院里陪了她一个星期,我也没有告诉她蒸菜馆的事情。我看到妈妈躺在病床上憔悴的样子,我突然就想到了齐夏的妈妈。我想她的年纪应该跟我妈差不多,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跟我妈一样漂亮又或者现在已经满脸皱纹,鬓生白发了。长这么大,居然不知道自己亲生母亲的模样,想想真是荒唐啊。
回学校以后周童告诉我蒸菜馆老板的老婆在他回去的那天晚上就去世了。我想大概这就是命运吧,二十年前我被妈妈领养是命运,现在我们没能见最后一面也是命运。周童问我是不是对他们当年抛弃我的事耿耿于怀,当然没有,我反而觉得很幸运能够遇到我妈妈。一切都已命中注定,没什么好介怀的。我希望活着的能快乐的活着,死去的也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