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笔记丨爸爸,请记住我的名字,为我续写《施工日志》


每次出门,老爸都到车站送我

2018年1月21日凌晨2:52分,我的爸爸李正凡,因患脑出血,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医院抢救无效,不幸与世长辞,享年70岁。

此前的1月14日11时,爸爸因突发脑出血入院,经开颅手术治疗后,未见好转,病情每况愈下,从术后到去世的7天时间里,一直躺在重症监护室,没有语言和肢体反应,处于深度昏迷之中,没有为我们留下只言片语,我经历了从希望到绝望,并不得不向死亡妥协的艰难历程。

在老爸昏迷的这段日子里,我在家里翻到了他藏在衣柜的“宝贝”:一袋我从事新闻工作以来获得的所有奖状、一本记录我刊发稿件的《施工日志》、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此刻是2018年1月22日19时。

从1月22日早上10点开始,乌鲁木齐市殡葬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就帮我们把家中的客厅布置成了灵堂。

灵牌位上的字是全是我写的,字迹有些丑,希望爸爸不要介意。

灵牌旁的香烛(长明灯)已经燃烧了33个小时,空气中弥散着蜡的气息。

孤独的守望者

老爸病倒的那一刻,我不在他身边。

那天,我在南京,参加了由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主办的全国抗战老兵志愿者年会,主办发颁发给我了一个特殊的奖杯——“孤独的守望者”,以此鼓励坚守在关爱抗战老兵之路上的志愿者,那天,我还在夫子庙买了些南京糕点,因为我爸爱吃。当天下午,我坐上了回乌鲁木齐的飞机,多年来,我所有的奖状奖杯都会在第一时间拿给我爸,原件我爸保留,他的老年失智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但只要看到有我名字的东西,就像服用了“醒脑丸”,会记忆焕发,心情舒畅。

这是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颁发给我的奖杯

1月14日23时,当飞机刚刚落地乌鲁木齐的时候,我给家里打电话,才知道爸爸在兵团医院,当天上午10:30分许,老爸在家门口扫雪时摔倒,立即送到医院,经查是突发脑出血,为了保命,紧急实施手术,手术已持续8个小时,还在进行中。

我直奔医院,和妈妈、哥哥、一起在病区焦急等待,老爸在半年前就发生过一次脑出血,经保守治疗后,病情好转,我在心里期待,希望这一次,老爸没事。

  一个多小时候后,1月15日凌晨1点多,一位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疲惫的坐在医生办公室的椅子上跟我们谈话,他说,我爸的开颅手术刚做完,脑出血的情况非常严重,一个瞳孔已散大,已推进重症监护室,深度昏迷,情况很不乐观,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能挺过两周,最理想的预期是植物人。

  “医生啊,老头这辈子太苦了,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活他,只要能活着,哪怕是植物人也好!我养着!”我妈哭着向医生恳求。

  当晚,我们没有看到爸爸。

这是2004年,老爸刚来乌鲁木齐的模样

  一块头盖骨

按照医院的规定,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 每天只有半个小时,12:30分至13:00。

在煎熬了一个晚上之后,1月15日12:30分,我终于看到了爸爸。

我知道,不应该在病人面前哭,但我还是忍不住哭了,我那么心疼的老爸,像变了一个人,头肿了,浑身插着管子,眼睛闭着,嘴里接着呼吸机,头上缠着纱布,耳朵和鼻子里都是血,从头部接出来的引流管里,可以看到还在滴血,我忍了下眼泪,在他耳边说,“老爹,我又拿回来了一个奖杯,赶紧醒过来看看吧,你不是爱吃零食吗?尝尝南京的桂花糕……”

在珍贵的探视时间里,妈妈为他擦洗脸和手脚,我用双手去暖他有些冰凉的手脚,跟他说点开心的事情,虽然老爸没有反应,但我相信他能感觉到。

  1月16日(周二)6:50分,我从梦中惊醒,梦见自己的牙齿都开始松动了,往下掉,我用右手接着,掉出来的有门牙、大牙、以及一些牙齿碎渣,梦里,我还用手机的自拍模式看了看嘴里,牙齿都没了,长牙的地方正在流血。

  我把梦境告诉闺蜜姜岚,她也让我赶紧去医院。

我把梦境用微信告诉闺蜜姜岚

但医院只允许我在探视时间进去,当天12:30分,我看到老爸的头又肿了一些,我拉着他依然有些冰凉的手,继续跟他说话。

这时,老爸的主治医生走过来对我说,“你是12床李正凡的女儿吧!”我说是,她递给我一块有透明塑料袋包装的物件,她说,“这是你爸的头盖骨,开颅手术时取下来的,留给你吧!你爸的情况很危险,随时都会走。”

我双手接过这块和我的一个手掌差不多大的头盖骨,看到上面还有血迹,我开始发抖,腿脚发软,喘不过气……

  我把老爸当孩子一样,平日里,我给他捶背按头,每逢年节,还给他的头上摸焗油膏,把花白的头发染成黑色,他特别开心,他最喜欢别人夸他帅。

  然而,看着眼前几乎找不出原样的爸爸,我恍如隔世。

  这怎么解释?梦境里掉下的牙齿,现实中,竟是爸爸的头盖骨?!

  没有记完的《施工日志》

  尽管,好几位医生告诉我们没有希望了。

  但我依然心存希望。

  在老爸昏迷的第五天,我在他的衣柜里找到了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的,竟是我历年来的获奖证书,甚至,有些证书的信封,他都帮我保留着;我还找到了几张《晨报》,是我写的报道,他在我的名字上划了对勾,还在空白处做了备注。

这是老爸保留的报纸,上面有我的名字

  看报纸日期,是2011年的报道,其实,那个时候,我爸已多发脑梗,记忆力越来越差,每天都在找东西。有一次,我回家看父母时,看见我爸在看《晨报》,和别人不同的是,我爸看报纸,只是在上面找我的名字,然后勾画下来,再仔细看。

  老爸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旅游、也不爱交朋友,在报纸上找我的名字,是他唯一的乐趣,在知道我爸的这个爱好之后,我努力多多发稿,就是为了多出现几次名字。

  然而,近几年,在互联网的冲击之下,传统纸媒日渐衰退,坦白的说,好几次都想辞职,但一想到,我要是辞职了,我爸的这个唯一的乐趣可咋办?他不接触互联网,不会用智能手机,头脑执拗,思路也越来越不灵活。

  2014年,我曾带着爸爸去医院体检,医生拿着片子给我看,是点状的大面积脑梗,医生说他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失智症”),记忆力和认知力会持续衰退。

  然而,在老爸昏迷期间,我在他的衣柜里,找到的这本《施工日志》,却让我感到意外,不知道老爸从哪里弄来的本子,里面记录的全是我的报道:2015年5月13日 星期三 B2 民生 12万元助力新疆草根团队 晨报记者 李萍 ……

老爸在《施工日志》的封面写着“记每天”
老爸记录的《施工日志》内页,都是我的报道
老爸记录的《施工日志》内页,都是我的报道

记录一直持续到2016年2月19日,字迹从一开始的工整变得越来越歪扭,甚至,连我的“萍”字都写错了,写成了“苹”,我的名字是老爸取得,之前他从来没有写错过。

老爸记录的《施工日志》内页,这篇记录之后,没有继续

  我明白,老爸的记忆可能所剩无几了。

  2017年,老爸的失智状态越来越严重,眼睛看不清细小的东西,报纸看不了了,出个门都找不到回家的路,经常走失。

  然而,老爸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又有了新的爱好,喜欢穿戴我的“志愿者”服,“新疆志愿者”、“新疆志愿公益救援联盟”、“新疆寻找宝宝团”、“儿童救助会”、“乌鲁木齐爱心园孤独症康复中心”……这些字样的帽子,他每天换着戴。

  2017年11月10日,老爸又走失了,我上网求助,我的本家,《新疆晨报》通过全媒体迅速扩散寻人报道,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一起帮我寻人,幸运的是,走失6个小时后,爸爸找到了,他看到我们的时候,像孩子一样哭了。

这是 2017年11月10日,老爸被找到后,回家时的情形

  叶落归根

  1月21日凌晨2:25分,我和妈妈正在家里休息,妈妈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其实,这些天,我特别害怕医院的电话,每次响起,心惊肉跳。

  我没听清医生说什么,只听妈妈说,“好了!啊!老头好了!我们现在就去!”妈妈很兴奋,赶紧吩咐从上海赶来的姑姑,要她把饭菜准备好,说爸爸好了,让她天亮了把饭菜送到医院。

这是爸爸昏迷的第八天,这些天,爸爸一直接着呼吸机,无法进食,靠营养液维持。

我不敢打断妈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16分钟后,我和妈妈、哥哥赶到医院,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医生让我们在门口等着,说我爸正在抢救。

我妈锤着胸口哭着说,怎么可能!你们不是说,老头好了吗?!

我知道,这些天,妈妈的压力太大了,精神恍惚。

等待中,每一秒钟对我们来说,都倍感煎熬。

凌晨3点,监护室的门打开了,医护人员让我们进去,我赶紧冲过去,看见爸爸静静的躺在那里,呼吸机还接着,监护仪上,心跳的那一栏红线已经拉直,死亡记录上写着:1月21日2:52分

医生让我们确认签字,之后,呼吸机被撤离…

这世上,最爱我的男人走了。

伤心到极致,会被巨大的虚无所包围,我还存在吗?我捏紧拳头,用指甲用力戳自己的掌心,确认自己还存在。

我拉着爸爸的手,平静的跟他说,“老爹,我来了……”

我知道,绝对不能把眼泪滴在爸爸身上。

我有种瞬间失忆的感觉,我问护士,两盒人血白蛋白都给我爸用上了吗?护士说,都用了,我说,那就好,好歹吃上了这顿饭,胃能好受点。

那是前一天,医生让我买的,当时,我还专门在包装盒上写上了一句话,“爸爸,你要快点好起来!”

宫崎骏的台词真是深入骨髓:人生就像一辆开往坟墓的列车,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

这是爸爸病倒前半个月,我和他的合影
这是爸爸年轻时抱着哥哥的样子
这是爸爸年轻时的样子

  爸爸的遗像,是按照我的意思做的,头像后的背景是兵团第一师十二团五一电站的排碱渠,渠边就是我家,那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满载着我童年的快乐,8岁时,我玩水划伤了脚底,不想上学,是爸爸背着我上学放学;我在班里当个收作业本的小组长,我爸都能高兴好几天;我拿个小奖状回来,他立即贴到客厅最醒目的地方;我完不成学校的拾棉花任务,他悄悄花高价,从别人手里买棉花……

老爸这封没有寄出的信,写满了对子女的骄傲

  老爸出生于湖北荆州,小名“荆州娃”,童年时,因时局动荡,被送到别人家里,吃尽苦头。年轻时,爸爸投奔爷爷来到新疆(爷爷李志先因误判8年流放新疆,改革开放后被平反,爷爷在十二团五一电站去世、葬在阿拉尔火电厂附近的墓地。)从19岁到56岁,老爸一直在第一师十二团工作生活,团场从此变成了我们的故乡。在跟随儿女到乌鲁木齐生活的14年间,老爸天天都想念团场老家。

  现在,这张合成的照片也算是帮爸爸完成心愿,就像他从未离开那片魂牵梦绕的热土。

这是照相馆按照我的意思为爸爸合成的遗照

  我想跟爸爸说,我永远都记得您,希望您不要再走丢了,无论到哪里,请记住我的名字,如果发现有我名字的作品,别忘了把它记录在你的《施工日志》里。

感谢兵团医院ICU(重症监护室)护士长 邹建华,是您给予我莫大的包容和理解,感谢您对临终患者的尊重和关爱。

我深深感谢连日来,我的亲朋好友、报社领导和同事、公益伙伴对我的关怀慰问,我永远铭记在心。

是你们的爱,为我抵挡寒冬,让我倍感温暖。

愿前路漫长,请各自珍重!

明日,2018年1月23日(周二)上午11时,乌鲁木齐市第一殡仪馆(燕儿窝路)永安厅,我去送爸爸最后一程。

                                                                                                                              李萍 2018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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