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泼妇和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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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座小城住了六十多年,没见过比小桃红更泼辣的女子了。

她是这座城里远近闻名的人物。别人的出名或是因为长得好,或是有钱,又或是有权,她都不是,她以骂人出名。

她能连续骂几十分钟不歇气,话都不带重样的。

一开始,还有人试图挑战,想着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厉害,结果,被小桃红当街骂得头都抬不起,直告饶。

是个人就要脸,小桃红能舍下这张脸,一个女人,三十多岁,没成家,没相好过和相好着的男人,带着个孩子,在这城里愣是生活了十来年,你想想还有什么能打倒她。

现在,小桃红在她家的小饭馆门口,插着腰骂了十来分钟了,方园十米,人畜皆无,十米开外,几个一看就是外地人的边看边笑,指指点点,其中一个还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对着这边拍,小桃红一点不怵。

老孙头操作着电动轮椅来到我的修理铺前,我掏出两根黄山,一根递给他,一根刁在自己嘴上,点着火,我俩对视一眼,齐齐叹气“唉——”

老孙头是小桃红的爸,比我小几岁。

他本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男娃叫孙齐兴,生了齐兴后媳妇肚子再没动静,足足隔了十五年,又生了小桃红。生小桃红时,孙老婆年龄已经很大了,高高龄产妇,那时医疗条件差,产后大血崩,撇下一老一大一小,见马克思去了。

老孙头一个大男人,哪知道怎么带孩子。可怜孙齐兴,十五岁的半大小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着妹妹,从一尺五寸到长大成人,姊妹俩的感情比父女还亲。

孙齐兴二十多岁,和对街的王家闺女结了婚。

这一城的人望上数五辈,都是不出族的叔辈兄弟,谁不知道谁。王家是看上了齐兴这小伙子能吃苦,踏实,忠厚老实,放心把闺女嫁给他。

王闺女嫁过来,小桃红又多了一个人疼。

小桃红十八岁前没受过啥罪,条件再差,他爸、他哥、他嫂子都没让她受过难场(陕西话,意苦日子)。她像一朵鲜花,在大家的呵护下,茁壮成长,含苞待放。

齐兴和媳妇结婚五年多,一直没动静。老孙头嘴上说不急心里都快急死了。

这里虽被叫做城,本质上还是农村,人都是脱不了两腿泥的农民。农民闲,没事爱扯淡,扯来扯去扯到齐兴媳妇身上,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

齐兴和媳妇坐不住,娘家妈更是紧张,天天不是拜庙就是进山,不是请符就是买药,齐兴媳妇一天天消瘦,精神越来越差,一家人商量了,买辆小卡车,齐兴带媳妇外出跑长途去了。

两口子一心扑在挣钱上,只有过年时才回家待几天。

有一年,没到过年,齐兴就带着媳妇兴冲冲地进了家门——媳妇终于怀孕了。

对孙家和王家来说,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娘家妈当即决定:离女儿生产还有几个月,女婿再跑几个月运输回来陪产也来得及,小桃红小,老孙头老,都不顶事,她把女儿接回娘家养,生了娃过完百天再送回来最妥当。

岳母说得合情合理,孙齐兴高高兴兴又出了车。

大年初六,伴着嘹亮的哭声,老孙家的长孙被人簇拥着,从县医院回到了外婆家。

 儿媳妇进门七八年,老孙头终于抱上了孙子,高兴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连摆三天流水席,静等孙子回家。

百天还没到,亲家说孩子太小天气又冷,挪来挪去容易生病,只让他只见了一面、抱了几分钟,他当爷的瘾还没过够。

“爸,你害怕啥,等狗娃回来了,你不想抱都不成。”小桃红说。

农村人讲究贱名好养,哥嫂给侄子起个小名叫狗娃。自从有了狗娃,小桃红往嫂子家跑得更勤了。

那个小人啊,让她咋也心疼不够,那么胖乎乎的,软乎乎的,小胳膊小腿跟莲藕一样,一节一节的,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过了百天,孙齐兴接回儿子媳妇,陪了一阵子,又出车去了。

孙子出生,孙家有后,老孙头心事既了,觉得生活一下子有了奔头,他买了两只羊,又养了鸡、鸭、猪,要给孙子创造更好的生活。

这城里有一座庙,据说是唐朝以前就建成了,庙里有些个石碑,据说刻的都是古代名人的诗词,有几百年历史,政府拨了资金,以古寺为依托,要把小城建成新的风景旅游区。

原来的老屋都被拆了,沿街建起设计别致的新式小楼,出租给拆迁村民做生意,头三年免租,老孙头和小桃红卖了鸡、鸭、猪、羊,投资开了个小饭馆。

这一年,网络购物开始占领市场,对运输业影响不小。孙齐兴变长途为短途,在家附近跑运输,既能挣钱也方便照顾家人。

孙齐兴是个热心人,热心人有时会办坏事情。

他每天早晨出车,看见有乡党出门办事就会热心地捎一程,结果有一天出了车祸,连他在内一共三人,当场死亡,无一幸免。

孙家立马就垮了。

他们当年想省钱,没给车上保险。拉土车车主赔偿的十几万,给乡党赔完还不够,又欠了几十万的账。

孙老汉刚经受过老年丧子的苦,又被这天上掉下来的几十万债务重重给了一击,突发脑溢血,抢救过来半身不遂了。

儿媳妇天天哭,自己哭,搂着孩子哭。小桃红一个人忙得陀螺一样,自己心里难过,还要照顾老父和嫂子,还有不懂事的侄子,三天两头,还要应付到家里哭闹的死难者家属。

困难再大,想活着就得咬牙坚持。

亲家第N次登门后,老孙头主动劝说儿媳妇改嫁,但是坚持留下孙子。他说:狗娃是我孙家的后,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养好他。

嫂子离家那天,小桃红抱着狗娃送到门口,狗娃睡得正香,小桃红一滴眼泪也没流。

她知道,这个时候,最没用的就是眼泪。

你若流泪说明你软弱,别人更想踩到你头上;只有厉害起来,别人才不敢随便对待,一家人才有活路。孙家现在就靠她了,她得立起来!

就是从那天起,小桃红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第一次有人找事时,小桃红站在饭馆门口,一手拉着侄子,一手指着那些人,骂了半个多小时。可怜的娃,把前半辈子的难听话都在这次说完了。

骂人这个行当,她明显很生涩,只是照着见过的泼妇骂街的样子照猫画虎,语言没逻辑,词语没花样,但,恶名声算是传出去了。

恶名传出去,原来有意提亲的几家马上销声匿迹;老孙头请托媒婆,媒婆躲得老远。

 “咋办呀,你总不能一辈子当老姑娘吧?”

“老姑娘就老姑娘,我愿意!”小桃红掷地有声。

夜深人静时,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嫁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招上门女婿,婶子们介绍的那几个,一听有个残疾老父,还带个年幼侄子,都不愿意。她索性死了嫁人的念头。

慢慢地,方圆几十公里都知道小城里有个姑娘没男人有孩子。

说就说吧,小桃红想,哥哥能把我拉扯大,我也能照样把狗娃拉扯大。这辈子,不结婚,狗娃就是我亲生的娃。

狗娃十岁这一年,有一天,改嫁的嫂子突然带了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来找她。

嫂子说,桃红,这是狗娃的亲妈,从国外回来找狗娃的。你把狗娃还给她,好好找个男人嫁了吧。

狗娃的亲妈?把狗娃还给她?小桃红被这平地一声惊雷给惊呆了。

她狐疑地看着嫂子,事隔十年,听到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狗娃不是哥哥亲生的。嫂子当年怀孕是真,哥哥出车后,她孕期情况一直都很正常,亲妈照顾得用心,也许是因为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容易,她给闺女啥好吃啥,乡里人,不懂什么娃大娃小、好生不好生的事,三十八周时,嫂子的体重增加了快五十斤——胎儿太大了。

没等到预产期,羊水破了,送到医院,医生说胎盘老化,手术没完成,胎儿就没了心跳。

主治大夫是嫂子的表姐,当机立断,出了主意,娘家妈顾不上悲痛,连夜联系之前听到的说有人要送养孩子的远房亲戚,等不及,连夜雇车跑到对方家里,大概看了看,就把孩子抱了回来——这就是狗娃。

“狗娃虽然不是你哥亲生的。我看你哥、公公,还有你,都把狗娃看得跟命一样贵重,想着,万一以后我能再生一个,再给你哥说清楚,谁知道……”

真相来得如此措不及防,小桃红反应不过来,她呆呆地看着嫂子,看她嘴一张一合就是不明白她在说啥。

“桃红啊,你都三十多岁了,不敢再拖了,狗娃的亲妈当年也是没办法才把狗娃送人,现在人家条件好了,要接狗娃回去享福,咱把狗娃还给她,找个男人,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小桃红浑浑噩噩出了屋,飘过街道,老爹在对面的修理铺门口喊她,她也不理,径直往前走,走过张婶的点心铺,走过刘叔的凉皮店,走过村头的豆腐坊,上了后坡。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这三十几年成了一片空白。

她付出的青春,付出的血泪,付出的姑娘家最为珍贵的名誉,换来了一场空!

她这几十年,都是因为狗娃,狗娃还回去,这几十年算什么!

她想哭,哭不出来,眼泪早在哥哥去世后的无数个深夜流光了;

她想笑,也笑不出来,成日忙于生计忙着伺候老父照顾侄子,她已经很多年没笑过了;

她不知道这一切该怪谁,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莫名地就恨那个女人:既然当初把孩子送人,现在又何必来找?

她又止不住担心:如果狗娃知道他不是孙家的孩子,知道亲妈从国外回来要带他去享福,他会怎么做?

她边走边想,边想边走,眼看就要到坡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姑——姑——”是狗娃,正张着双臂向她跑来。

她下意识地伸开双臂,抱了个满怀。

“姑——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姑——我今儿挣钱了!我刚给一个阿姨当向导,她给了我三十块钱工资!”狗娃得意洋洋地举起手里攥着的几张票子,“姑——给你买新衣裳。”

狗娃挽起她的胳膊,满是汗的小脸亲昵地在她衣服上乱蹭。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慢慢站定,捧起孩子被晒得红通通的小脸,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笑了,“姑不要新衣裳,狗娃快回家,家里有人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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