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
夜。
深夜。
黑夜。
黑暗里仿佛有个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了。
他只留下一阵阵呼啸的风声。那是衣服擦过树梢的声音,那也是速度的声音。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能追上他!
司马承月正在树林中飞驰!
他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他也一向很喜欢这样的声音。他觉得这尖锐的风声要比世间的管弦丝竹之音要好听的多。
他六岁开始学习轻功,到了十岁时,他的轻功已经比自己的大哥要胜出一筹了,到了十五岁,方圆几百里已没有了比他更轻巧灵活的人,甚至连那些靠轻功吃饭的飞贼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和大哥不同,他学的是剑。
长剑。
他觉得剑是一种尊贵的象征,也只有君子和隐士才配拿剑。
他十岁开始练剑,十三岁时已能和大哥打成平手。到了十五岁,他已被人们称为是下一个剑圣盖聂。
如今他已二十二岁,没有人知道他的轻功和剑术到底练到了怎样的境界。
他能有如此的成就,不光是天赋,他还付出了极多的代价。
他的童年,只有轻功和剑术。
他甚至没有父母。他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走了。
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
当别人家的孩子在滚铁圈的时候,他在练轻功;当别人家的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时候,他在练剑。
他几乎从未享受过快乐的滋味。有些人,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折磨自己的。而他,无疑就是其中一个。
或许对于他来说,练剑和轻功,这就是他生活唯一的乐趣。
幸好他还有大哥。
他的大哥会陪他练轻功,陪他练剑,陪他下棋,陪他看书——有些小孩子不能看的书,大哥却可以讲给他听。
大哥就是他的天,他的地。
***
黑夜中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空气中隐隐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那是某种东西腐烂的味道。
司马承月已停下了脚步。
鲜血已经干涸,尸体已经腐烂,只有数只苍蝇绕着他们盘旋。不论多么伟大的英雄,化作枯骨之后,也只有苍蝇相伴。
他的面前,斜斜地躺着一个人。
一具尸体。
他的手中还紧握着刀。
钢刀。
司马承月又叹了一口气。
他低低道:“大哥。”
他的大哥就是司马无情。“无情一刀,人鬼不存”的司马无情。
司马无情的面上居然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临死前,是不是想起了和弟弟一同度过的时光?
司马承月抬头,看见遍地的尸体。
那都是司马无情手下忠心耿耿的趟子手。每个人的脖颈上都有一条血痕。又是谁,能够一下杀掉这么多江湖好手?
他没有看见镖车。
他知道镖车上装的是送给天子的朝贡,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为了这些东西,就付出了数十条命的代价!
那些英雄好汉的命,难道是这些珠宝珍物就能买到的么?
司马承月的牙已咬紧,眼眶几乎要崩裂!
他决心要找到这个凶手,为他的大哥,为这些镖师报仇!
***
司马承月忽然转身,伏在土地上。
这些好汉的躯体不能就这样躺在这里,经受着风吹日晒。他不管怎样也要把他们埋下,好让他们安息。
没有铲子,他就用剑,用手。
剑本来在他看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不在乎。
土地很硬实,将他的手指磕的皮开肉绽,他不在乎。
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够了。
***
司马承月忽然停住了。此时他面前的坑已能容下三四人了,可惜这还不够。他要将这二十多个人通通葬下去。
他转身,就看见了一个一身素白的年轻人,正冷冷地望着他。
司马承月望着他,忽然道:“你是谁?”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冷冷道:“你在做什么?”
司马承月淡淡道:“我从来不和无名之辈说话。”
他果然转过身,继续挖他的坑。
年轻人道:“你想埋葬他们?”
司马承月不语。
年轻人道:“这些人之中有你的朋友?”
司马承月仍不语。
年轻人自顾自道:“你埋葬了他们,其实是害了他们!”
司马承月在冷笑。
年轻人道:“我知道这批红货是送给天子的朝贡,现在却失窃了。”他的眼里好像有种化不开的惆怅。
年轻人接着道:“如果你把他们都埋葬了,官府追查下来,既找不到货物,也找不到镖师。”他淡淡道“朝廷会怎么想?”
司马承月只道了四个字:“监守自盗。”
年轻人点头道:“欺君翻上的罪行,你知道是什么吗?”
“诛九族?”
年轻人道:“这里有二十四个趟子手,十八个家里有老父老母,二十一个家里有妻子儿女。”
他道:“这是几百条人命。就决定在你的手下。”
司马承月没有做声。
他只是默默地将挖起来的泥重新推回了土坑。
年轻人叹道:“他们都是英雄。”
司马承月道:“他们的确是的。”
***
他转向那年轻人,忽然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东西?”
年轻人黯然道:“因为是我杀了司马无情,也是我劫走了朝贡。”
司马承月什么都没说,他甚至连一个悲伤或愤怒的表情都没有。
司马承月又坐了下来,望着满天繁星,忽然道:“司马无情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是我的大哥。”
年轻人道:“‘无情一刀,人鬼不存’的司马无情?”
司马承月点头。
年轻人道:“你的父母呢?”
司马承月淡淡道:“死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仅仅是在陈述一件事情,一个别人的故事。
年轻人道:“对不起。”
司马承月看着司马无情的躯体,道:“是大哥把我拉扯大的。他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给我房间睡。”
他道:“他就像是我的父亲。”
年轻人道:“他的确是个好人,也很够义气。”
司马承月道:“在我小的时候,家里穷,没有东西吃,大哥就去做工,讨饭,有时候饿急了,他甚至到别人家的地里偷。”
他低低叹了口气,道:“被抓住了当然就少不了一顿打。经常回到家连动都不能动。”
司马承月道:“之后他便到镖局打杂。一个月本没有很多工钱,大哥仍然会想办法给我找肉吃——那时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他的眼中似乎有泪。
在这世上活下去,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有多少人因为生活的窘迫而不得已做出那些为人所不耻的事?
司马承月道:“再后来,大哥便练成了他的‘无情一刀’。之后又从一个打杂的成为了一个趟子手,最后终于成为了镖局的一把手。”
年轻人叹息:“这是他应得的。”
司马承月将目光转向他,忽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话么?”
年轻人没有说话。
司马承月道:“因为大哥是我的天,我的地。”他的目光凝聚起来,变得锐利而冰冷,“你杀了他,我就一定要为他报仇。”
他又重复了一遍:“一定。”
***
年轻人望着他,忽然道:“我叫宋司文。宋是宋神宗的宋,司是打官司的司,文是文人的文。”
在那个时代,直呼皇帝的名号是大逆不道的罪行,他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了出来,好像是在说一个熟悉的朋友。
司马承月点了点头,冷冷道:“我叫司马承月,司马是司马光的司马,承是承让的承,月是月亮的月。”
宋司文道:“司马无情是个好汉,顶天立地的好汉。我很敬佩他。”
司马承月冷冷道:“可是你却杀了他。”
宋司文黯然道:“不错,是我杀了他。然而我本不愿杀他。”
司马承月在冷笑。
他冷冷道:“不愿杀,却杀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
宋司文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我之所以要劫走镖银,杀了司马无情,只因为慕容公子要我这么做。”
他道:“慕容公子让我做什么,我就一定要为他做到,不管付出什么。”
司马承月道:“慕容公子?”
宋司文淡淡道:“我是一个孤儿。”
孤儿就是没有人要的孩子,走到哪里都被人唾弃的孩子。他们得不到别人的爱,甚至都没有人应有的尊严。
他们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只要有人收留他们,给他们饭吃,平等地对待他们,他们就会很满足。不管那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去做。
慕容公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慕容公子第一次见到宋司文的时候,他正被一个面铺老板赶出来,只因为他偷吃了一个白面馒头。
慕容公子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买了一个烧饼,递给宋司文。
然后宋司文就跟着他走了。
***
司马承月的脸仿佛抽搐了一下。他淡淡道:“你的生活比我苦。”
宋司文苦笑。
人生岂非就是一杯苦酒?不管怎样,你都要含着泪,硬着头皮咽下去。
这就是活着的代价。
“然而,”司马承月忽然开口,“不管是谁与你有恩,是谁让你这么做。只要是你杀了司马无情,我都要为他报仇。”
他的声音变得冷酷。
宋司文又叹息。
杀气已盈满了整个天地。
“所以,”司马承月冷冷道,“出手吧。”
***
“我还没有偿还尽慕容公子的恩。”宋司文道,“所以我还不能死。”
司马承月道:“那要看你能不能先杀了我。”
宋司文道:“我要活下去,就一定要杀了你?”
司马承月道:“不错。”
他腰间的剑已出鞘!
他的剑是用青钢打造的,剑身很薄,也没有任何的装饰。这才是最可怕的剑。
所以他的剑很快。
宋司文望着他的剑,忽然道:“你用的是剑。”
司马承月道:“不错。”
宋司文道:“而你的大哥用的却是刀。”
司马承月道:“用的什么兵器并不重要,能杀人就够了。”
宋司文的眼中忽然泛起些许苦涩的笑意。
他发现这个叫司马承月的人实在和他很像。不论是身世,性格,还是对兵器的理解,都很像。
这样相似的两个人,是注定会碰到一起的。
这对于他们两个,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
然而他已无暇考虑这些,因为他腰间的软剑也在手中。
龙吟一声,两人的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射出!
***
黑暗的夜空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仿佛一柄锋利的刀劈开了黑色的幕布。这就是大自然的刀!
闪电!
炸雷!
暴雨!
两人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的白幕之中,只有雨点中不时传来的金属撞击声见证着这两个剑客决斗的惨烈。
两个人的剑虽然都极快,但司马承月的剑是如闪电般迅疾钢烈,宋司文的剑却如蛇一般灵巧柔和。
司马承月的剑不仅有剑气,还有杀气,宋司文的剑却只有剑气,没有杀气。
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将司马承月置于死地。
而司马承月却不同,他只一心想杀了宋司文,为司马无情报仇。他的剑已被愤怒充斥!
高手过招,心中容不得一丝杂念,更忌带情绪。因为一旦带了情绪,往往会一味蛮攻,缺乏冷静的判断。
所以司马承月就败了!
一柄银白色的软剑已在他的脖颈上!
宋司文淡淡道:“你败了。”
司马承月眼中的火仿佛已经熄灭了。雨珠打在他的身上,剑上。
他低低道:“杀了我吧。”
宋司文摇头:“你已死了。”
司马承月道:“我人还未死。”
宋司文道:“然而你的剑已死。”
他低头看司马承月的剑。一道细细的裂痕已从剑身上弥漫开来。
又一声炸雷!
剑已断!
司马承月忽然笑了,大笑,笑出了泪。
宋司文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仿佛不忍再看,转身便走。
然后他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是断剑刺入心脏的声音。
***
雨下的更大。
大雨。
浪子。
剑客。
可悲的人,可悲的人性。
宋司文拉着装满镖银的车,继续往前走。
大雨已把路变得一片泥泞,几乎分辨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坑。
可是宋司文还得往前走,走下去。
人生莫不是如此?不管前途多么渺茫,不管下一步是路还是坑,你都必须走下去。
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