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一途,端是奇妙,不经意间总能牵出些入微的观感来。曾听闻人言,说味蕾的那一头总是扯着念想。此话虽略显玄妙,身在异乡,却能犹如身受。每当身侧眼畔蹦出酿皮、蒸鱼、扣肉、亦或是酱肘子、卤排骨……适逢其念的多会想起经年初见的一些人或某件事。一日,眼见单位食堂窗口里躺着一食盘“烙饼”,不由得感从心来。佛若是回到了自家厨房灶边,爹娘俩人,或身就面案,略伏着腰身,面杖往复来回间,一块块面剂子被擀成七、八寸大小,就着家里那口略显笨重的厚铝锅,翻转挑弄间,搪瓷面盆里很快的攒成“一摞”……不成想,望着这小小的“烙饼”,一时里心有安暖却眼窝浅浅。
家里的“烙饼”用的是未酵发的“死面”和那口用惯了的厚铝锅,爹娘俩人有条不紊的以无油的热锅,小火烙成薄饼。“烙饼”是需卷裹些备好菜码同食的,菜码荤素皆可,如青椒肉丝、京酱肉丝、醋溜土豆丝、酸豆角肉末、肉丝炒银芽……此间菜码,最好是以无骨无刺儿、能切丝儿成段,少汁儿半干的为佳选,生熟么?两可。众多菜码里,自觉最是搭配的当属应季的“鲜春芽炒鸡蛋”。那薄饼裹挟着春芽炒就的鸡蛋卷成“一筒”,一口下去,麦香簇拥着碎段春芽,再掺进些“油汪儿”的金黄鸡蛋,咀嚼间,能让舌头恰如其分地感受到春天里那股鲜嫩的活生劲儿;味道么,不遑多让。
《四时宝鉴》中有讲:“立春日,唐人作春饼生菜,号春盘。”春盘即后来所谓春饼。春天吃饼,好像北方多地至今仍有习俗,家中的“烙饼”却不限于年首春岁,只寻心情。
家里的“烙饼”该是传承自山东老家。当年朱亚文、周迅演的《红高粱》里,余占鳌带领众兄弟吃“烙饼”,就着大葱,卷着酱,大快朵颐里就透着股子山东人的豪爽耿直。后续读莫言先生《红高粱》时,看到此种面饼以“拤(qia三声)饼”写之,想来很可能是莫先生沿用家乡高密的叫法。曾在网上寻过“拤饼”,说是源自吃饼人的动作,面饼烙好与菜码一并上桌,塞满菜码并卷成筒状的薄饼,得用两手交错握住后紧扣,拤拿着吃,顾名“拤饼”。 一个“拤”字,尤让人觉得灵动鲜活,有如神助。推之想来,“拤饼”与自家的“烙饼”同出齐鲁,份属一门,兴许相差的就是“鏊子”和“厚铝锅”了吧。
说到“鏊子”,电视剧《大染坊》中,陈六子曾有句调侃赵家老大的对白——“鏊子上睡觉不好受,中午请你吃炖肉”。山东老家无论煎饼、烙饼还是锅塌……多在“鏊子”成型做熟。鏊子,多见于山东、山西、河北、河南以及东北地区,究其根源,大概与山东人自打明清到民国的闯关东,走西口走不脱关系,许有山东人的地方就会有铁鏊子吧!
“鏊子”形同鳌背,中高边低,大多生铁铸就。曾听闻一位祖籍沂蒙的同事言说,沂蒙山腹地云深幽处,有一石鏊子,是属天造,如鳌鱼仰头东顾,相望大海。李太白曾在《猛虎行》中写道:巨鳌未斩海水动,鱼龙常走安得宁。沂蒙山有巨鳌,故“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姑且信了他,毕竟有言“谁不说咱家乡美。”
同事说,自家过去烧“鏊子”用的是秸秆、苞米芯、高粱杆……一来易得,二来好烧,次些的是烧枯草和干树叶,点起来就浓烟滚滚,呛的擀饼、烙饼的都睁不开个眼睛。现在多用电饼铛,燃气鏊子,既方便又省事。只是火头由“软火”转向了“硬火”,稍不留神更容易烙的焦糊。
成就“烙饼”要有两道技术关得过。一是以两手在面剂子、面杖、面案中巧妙协从的“擀”,二是以眼明手快在炉火、热锅、面皮间承转契合的“翻”。
“擀”要擀得薄厚均匀且圆不粘。家里现今“烙饼”大抵多用白面,少有掺杂面的时候。先将面粉用水调和,在面盆里几经拈搓、揣揉,眼见中会从褶皱、皲裂幻化成如锦缎柔顺,终而聚成丰润的一团,后取笼布一方且以水蘸湿,再将整个面团笼的严实,不漏一丝一毫,“醒”它半钟头,复再“揉和”数十下,面饼的口感会变得更紧致。面“和”的软硬得适当。硬了,“擀”起来颇为费劲;软了就容易塌软变形。想要烙好这“饼”,和面是首要。
说道“和面”,记得小时节听过一则笑话,说的是当娘的在缝被子时,碰巧教自家姑娘“和面”:
--“阿妈,闹(青普话,自己的意思)把面和着稀哈嘹,阿门办俩?”
--“加面呗”
--“阿妈,面又多哈嘹,靠(青普话里的坠音字)阿门办俩?”
--“加水!”
--“阿妈,阿妈……”
--“再甭(青普话里念“bao”二声)喊,面多嘹加水,水多哈嘹加面。”
--“阿妈,阿妈……”
--“靠阿门嘹?”
--“面和着多哈嘹,多着把闹个家和到面里头了呗!”
--“你个瓜丫头,能具哈个撒俩(能干好什么事的意思)?”
--“要不是把闹个家缝到被窝里头嘹,闹出去把你锤死俩!”
……
这对母女俩,该说是“教的敷衍,学的认真”么?
哈哈哈,闲言少叙,咱说回“烙饼”。
将“和”好、“醒”好的面,分成单个饼剂,然后用擀面杖擀成七、八寸大小,毫米薄厚的饼皮,就算成了大半,接下来就是“烙”。曾站在自家灶前,看母亲在“厚铝锅”旁,接过父亲擀好的面皮放入热锅,稍待面皮变色,就会调小电灶的功率,随手将中间略微起“凸”的拨转几圈,继而翻过来再烙片刻,待到面皮两面都有些许“虎皮色”,一张“烙饼”就是成了,随即挑放进一旁备好的搪瓷盆里,再笼上一块蘸湿的笼布,随着俩人的默契的承合转接,不久盆中就能攒出一小座“饼山”。
曾在一档美食节目见到过京城“便宜坊”有道叫“苏盘”的,“漆花”的盒子里内衬一大盘子,盘子上一圈扇形的十个、八个墩儿,中间一个小圆墩儿放着一摞“扎长”见圆的精致小饼;每一扇形木墩儿上摆着“扇盘”,里面整齐码放着荤素菜,有细切的熏肚、熏鸡、酱鸭;粗切的酱肉条、酱肘子条;配素的有肉丝炒韭芽、肉丝炒豆芽、素炒粉丝……一盒之间,说不出的精细紧致。
同样是以饼卷菜,却是被时光和地域调教成了截然迥异的样子。好在讲究也罢,粗狂也罢,到临了终是都得祭了“五脏庙”,供了“活菩萨”。
人生匆匆,难觅首尾,停停走走间,就会有念如初见,暮色见少女婀娜,登高见山河壮阔,抬头见晴空云白,夜风见明月悬空。不见得初见之人之事一定有多美,在意的应是那份感觉,萦绕心扉,再回首总是难忘,有如在食堂窗口见到的那盘“烙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