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上班的路上,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知了和声。呀!这天儿终于要热了。这几位跟公园里练嗓的发烧友似的,啊啊啊啊了几声就偃旗息鼓了,扔下支棱着耳朵原本想听个热闹的我和几棵法国梧桐大眼瞪小眼。哼,真没趣,这不是吊人吊树胃口嘛。
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江南的缘故,记忆中的夏天总是从湿哒哒的梅雨季开始。每逢这个时候,大人们总愁衣服晒不干,而我却偷偷乐,因为呀,这个时节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我常撑把伞,一个人悄悄溜进我们那儿唯一的一个街心公园,那里有开的极美的栀子花。奶油一样温润的花朵,在雨的浸润下,散发着沉静的香气。怎么闻也闻不够,怎么看也看不够。
夏天的大中午,大街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只有明晃晃的让人恨不得把这唯一一个也射掉的太阳、每分每秒都在集体大合唱的狂躁不已的知了们,还有被晒到几乎要冒青烟的柏油马路。家家的孩子都由大人领着在凉席上或者索性躺在地板上睡午觉或者假装睡午觉。
下午,伴随着一串清脆的车铃声,窗外传来“盐水棒冰~赤豆棒冰~”声音极有韵味儿,要说这是天籁之音,也不为过吧。孩子们纷纷攥着毛票和分,呼啦啦从各个方向箭一样射出屋外,叽叽喳喳围住卖冰棍儿的师傅,“两根赤豆!”“我要盐水的!”“我要……”卖棒冰的不急不缓掀开木箱上的厚棉布,打开木箱,“喏,赤豆棒冰!”,“你的盐水,找你五分。”每个孩子都一脸满足,嘴里含着一根,手里兴许还举着另一根,暑气立时消了一半儿。
到了傍晚,爸爸接上长长的水管,对着老屋外墙一阵喷,院子的水泥地面也泼了一盆又一盆水,老屋的体温随着水汽的蒸发降了下来,人也松快不少。在半洇干的地面上,摆上一张矮桌,放上几把小木凳,一家人团团坐吃晚饭。夏天的晚上没有胃口,主食常见粥,煮的黏稠软糯的白粥、镜面一样平滑的玉米粥,或者绿莹莹的薄荷绿豆粥,配上流黄的咸鸭蛋,甜辣萝卜干,凉拌葱碎豆腐,糖拌西红柿,焖紫扁豆。一口粥,一口配菜,甭提多痛快。
收拾完碗筷,洗好澡,弄堂里的人们带着一身花露水和爽身粉味儿,拉出了竹躺椅竹凳子,在弄堂口横七竖八,或坐或躺,手里拿把芭蕉扇,扇啊扇,顺带也赶一赶蚊子。老邻居们聊天的聊天,下棋的下棋,还有的人家索性从家里请出了电视,边看电视边啃西瓜。而我有时候会抬头看看头顶上的星星(那会儿还看得见星空)深觉银河宽阔而深遂,而我渺小又渺小。
说起西瓜。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和小伙伴一起去报考少年宫的舞蹈班,满以为自己会稳操胜券,没成想自己落选了,小伙伴进了。一个人忿忿走回家,拉开冰箱,拿出冰了小半天的半个西瓜,边吃边想,哼,没选上就没选上,我有西瓜吃。随后,被我爸以小孩子这日子过的太甜,该忆忆苦为由送到了乡下奶奶家过暑假。
记忆里奶奶屋后有一小片瓜地,有淡而无味的菜瓜,有粉粉的香瓜,还有甜丝丝的西瓜。院子里种着一颗梨树,会结深绿皮的脆梨。小路两旁站满了高高的向日葵,个个都饱满圆润。每天奶奶都会打一桶井水,泡着西瓜。也有的人家用绳子把西瓜悬在井里,过几个小时拿上来,一刀下去,噗,瓜儿应声分为两半,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凉的。
八十年代还没有冻得让你瑟瑟发抖恨不得裹棉袄戴围巾的空调。那会儿最大的享受,洗完澡,扑上爽身粉,站在风扇前,享受着肆意的凉风,跟着呼呼乱转的风扇叶,啊啊啊啊几声,感受着被风吹得直晃的声线。
那会儿整个国家的电网不如现在稳定,时不时断个电停个电,各家各户都备着蜡烛以备不时之需。如果你问2000后的孩子们,蜡烛是什么?估摸着他们只会反问,生日蜡烛?香薰蜡烛?八十年代的月平均工资也就三百来块钱,一没钱二没稳定电网,普通人家哪里用得起空调。
于是,南京路上的永安百货安装了中央空调,免费向市民提供,轰动了整个上海。当天,整个商厦就被挤瘫痪了。
当时,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做“孵空调”。很多家庭,甚至不惜坐二三站路的公交车。专程跑到南京路。为的不是购物,而是蹭商场里的空调。一直孵到21:00关场。
据欧神回忆,当时“巨大的人流,把整个南京路商厦挤得水泄不通。哪怕连商场的出口,清一色都摆着几十张躺椅。赤膊的市民。随着门缝的开闭,偶尔有商场里的冷气泄露出来,能闻到已是甘霖。”
你看现在令你爱恨交加的空调在当年简直神一样的存在,因为空调,永安百货坐稳了南京路一哥的位置,直到别家迎头赶上。
身体孵着空调,我们心里惦记得仍然是蒲扇、西瓜、栀子花、知了和冰棍儿,还有夏天的暴雨。那从屋顶一路席卷过去,砸的玻璃窗龇牙咧嘴,砸的伞毫无招架之力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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