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五)
大师父告诉自己真相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世上最最珍贵的东西,他亲手毁灭了,丢弃了,以后只怕再不会有的,另一半的自己。他自然是说不清这些的,只是浑浑噩噩,不停的去找,哪怕问遍这世上每一个人,翻过世间每一座山丘,渡过每一条小河,就是把这每一寸土地都翻过来,也要找到她。他要对她说,他不该迁怒于她,不该不信她,甚至不容她辩解一二。
找到后来,总是不免焦躁绝望,回到蒙古之后秉明母亲,心中渐渐清明。哪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我只为你守身如玉,等着到下面去见你,也就罢了。
西征之时,他经常整夜整夜的梦到她。初遇时的情景,第一次得知她是女儿身惊艳的情景,和她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尽的乐趣,总是有讲不完的话。她总能明白他的心意,总是体贴他,眷恋着他。他在她的眼中,心上,从一个青涩的少年,渐渐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不知道别的男人如何看待妻子,为什么会觉得,娶谁不是娶?甚至他几位师父,也觉得若是华筝允可,他两个都娶岂不美哉?他心里迷茫的很,难道自己不喜欢的人也是能娶的吗?难道妻子是妻子,爱人是爱人,不当是一回事吗?若是蓉儿也嫁给别人,他会疯了一样难过吧?那他怎么舍得让蓉儿这样难过?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我怎么舍得让你这么难过?”
黄蓉睁开眼睛,温柔的瞧着他,“靖哥哥,你说什么?”
郭靖不防她这时醒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蓉儿……你,你听到啦……”
黄蓉眼中微微含着笑意,:“听到什么?”
郭靖的脸烧的通红,支吾了半天,才想起问道:“你可好些了吗?”
黄蓉扶着他的手臂坐起来,慢慢道:“好多了,心里头终于不再堵的慌了,畅快许多。”
郭靖忙问道:“为什么堵的慌?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黄蓉笑了笑,枕在他肩头,“你什么也没做错,是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长了草一般定不下神,胡思乱想起许多不相干的旧事。”
郭靖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听到“旧事”二字,问道:“莫非,是当年五位师父过世时,桃花岛上的旧事吗?”
黄蓉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看他,眼中尽是不可置信,“靖哥哥,你怎么会知道?”
郭靖喃喃道:“莫非竟是神明指点?”
“什么神明指点?”
郭靖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你昏睡时,不知怎么,我也想起了许多旧事。特特是你我在桃花岛经历巨变,我弃你而去的事。我还记得我走时,你看我的眼神,这么多年竟也没忘。”
黄蓉出了会儿神,才道:“是啊……我也才知,竟然没忘。”
“蓉儿,那天我走后,几度想回去接你,终究……终究……”
黄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靖哥哥,我懂的,我不怨你。换做你师父杀了我爹爹,我也不能再跟你相好。只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遇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几日……你怎么过的?这么些年,竟没再问过你。”
“还能怎么过呢……在岸边坐到天亮,又坐到天黑,也不知道该去哪,又该在哪里停下。心中有个疑问放不下,忍不住一遍遍的想,这才想到那玉鞋的来历,和四师父想告诉我们的人。”
“我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先让你明白,我爹爹是清白的。哪怕你不要我,我也不能让你这般莫名其妙的恨着我。我……受不了……”她这样平平淡淡的讲着当年旧事,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蓉儿……”
“靖哥哥,我太怕了,我知道这样胡思乱想不该,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不是有心的……”她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郭靖扶起她的身子,望着她已经哭红的双眼,“蓉儿,你怕什么?”
“我……不知道……”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将头埋入他怀中,“靖哥哥,我不知道……”
郭靖皱着眉头想了半日,犹疑不定道:“蓉儿,你怕……我?”
黄蓉身子一僵,却不言语。
郭靖立知症结所在。他听一灯说她五内郁结,知道多半跟自己有关,却万万没想到,这症结竟然是一个“怕”字。
郭靖百思不得其解,“蓉儿,你怕我什么?莫非你怕我再如那日一般离你而去?如今你我连儿女都有三个了,我又怎么可能离开你。离了你,我又能去哪?”
“……华……华筝……”
郭靖失笑,“这怎么可能?如今宋蒙开战,我与她势成水火,当年我都没娶她,如今怎么可能抛下你去就她呢?真是傻孩子。”
黄蓉听到这句,哭的更凶了。郭靖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只好又拍又哄,“好了,不哭了,你忘了我说过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吗?”
“若是,若是过儿要你拿命来换……来换……解药,你会不会答应他……”
“嗯,这……”郭靖稍作迟疑,就觉得胸口又湿了一大片,赶忙道:“不会的,你也知道过儿不会提这个的,我们自然会想办法的不是?你瞧这一趟不是挺顺利的吗?”
“那……我以后若是还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你会不会……抛下我……”
郭靖心道:来了,只怕这句才是她的心结。将她抱在怀里慢慢摇着哄她,嘴上却故意嗔道:“你要是以后再这么不声不响拿自己性命赴险,那就别怪我生气了。那是你抛下我,可不是我抛下你。”眼见黄河又要决堤,忙又道:“你我夫妻一体,不管你做了什么错事,我们一起承担便是。便是下了修罗地狱,也有靖哥哥陪你。”
这句说完,好久没见有什么动静,低头一瞧,她呼吸匀停,脸色微红,早已睡的熟了。
次日一早,黄蓉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郭靖怀中。他靠墙坐着,双目闭合,神情泰然,看着心里甚是踏实。黄蓉怕吵醒他,复又躺回去,这一动,郭靖已然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问道:“蓉儿,你已经醒啦。睡的可好吗?”
黄蓉已经记不起昨夜自己几时又睡去,一宿无梦,极是畅快。胸口堵了半日的大石头已然搬走,脑子里也清明一片,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尽是舒展喜悦。
“嗯。靖哥哥,你身子可好吗?昨日一直浑浑噩噩,我都没顾着看你解毒的情形,真是不好。还那样痛的难受吗?”她多年心结既去,心中爱意更甚,脸色红扑扑的,看着他的眼中满是关切。
郭靖见她一觉醒来,直是容光焕发,耀眼不可逼视,脸上一红,“蓉儿,我没事的。倒是你不可大意,待会还要请一灯大师把个脉才好。”
黄蓉笑盈盈的瞧着他,口中既甜蜜又温柔:“嗯,都听你的。快些好了,也好快些回家去。”
郭靖这两日被断肠草折磨的死去活来,又被她吓的心惊胆战,到了此刻,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对那断肠草的惊惧便也少了几分。
他怕她瞧见他解毒时的模样再起波澜,坚决不让她跟着自己去,请一灯大师随他到山后僻静处去解毒。
黄蓉想起那日的误会,心下也自黯然,见他坚持,便随他去了。约摸一个时辰以后,见他浑身湿淋淋的回来,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跳到溪水中去了。近前一看,发现他头上尽是冷汗,这才惊觉,“靖哥哥,这……难道都是汗?”
郭靖咬着牙,无力的点点头,冲她扯了个笑,想叫她不要担心,腿却一软,整个扑到了她怀中。黄蓉不防他如此虚软,差点被他扑倒,向后退了几步,这才稳住。
郭芙和大武小武忙上前将他扶起,在地上坐稳,黄蓉半跪在他身边,一边替他擦拭头上冷汗,一边吩咐二武去拿换洗的衣物,心中疼惜不已。郭靖性子何等坚韧刚强,除非重伤难起,哪里会让人看到这软脚虾一般的虚弱模样,便是闯蒙古军营重伤那次,也不比如今狼狈,难怪他不愿自己看到。
郭靖缓了缓精神,看到她神情温柔疼惜,心中一暖,握住她给自己擦汗的手,将头埋入她怀中,深深吸了几口气。黄蓉轻轻搂住他,二人静静不语。
“蓉儿,”郭靖的声音隔着衣衫闷闷的传来,“我的毒已清了,你不要再担心。”
黄蓉微微笑道:“好。”又道:“我本来就不担心的。你这么好的人,自然吉人天相。只是这过程未免太艰难了些。”
郭靖闷笑了几声,震的她胸口痒痒的,嗔道:“你笑什么?”
“……蓉儿,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感觉真好。还能看见你,真好。”
黄蓉将他推起来,盯着他问道:“靖哥哥,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郭靖迟疑了一下,想到昨夜的情形,还是老老实实道:“每日都不一样。第一次,我看到了……几位师父过世那日的情形,便和当初一模一样。看到你死了,娘也死了,大师父也没了。明明知道这不应该是真的,可是有好多人在拼命告诉我,这就是真的。”
黄蓉听的出神,手慢慢滑下,郭靖一把抓住,急道:“蓉儿!那不是真的,我也没有想抛下你!”
黄蓉看他神色紧张,不由“噗嗤”一笑,“放心吧,翻旧账也要有个头,老是抓着烂谷子不放,有什么意思?”
郭靖看她当真没有着恼的意思,这才放心,接着道:“第二日,就是,我看到你葬身火中。就像你给我下药那日做的梦一模一样。华筝拦着我不让我去救火,你就在我眼前,就那样……烧成了灰。”他说的平淡,手下却将她的手臂越抓越紧。
“今天……今天我看到了……二十年后,大雪纷飞……你对我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倒在我怀中,再也没有醒来……”
黄蓉一怔。
“我拼命想高兴的事,拼命想早上起来你对着我笑的样子,总算熬了出来。”
郭靖说完了,半天没听到回音,举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蓉儿……”
“嗯?”黄蓉回过神来,笑道:“你说毒清了,怎么知道的?”
郭靖脸一红,“嗯……反正我知道了。蓉儿,我们明日就回襄阳去吧!”
黄蓉的笑脸灿若情花,“好。”
待郭靖更换过衣物,稍作梳洗之后便去拜见一灯。一灯诊过脉,也对他二人道:“脉相上看,毒质的确清了,为安心计,你们明日上路时还是带些断肠草回去才是。”
黄蓉道:“还是大师思虑周全,侄女谢过大师对我夫妇活命之恩。”
一灯摆手笑道:“蓉儿言重。不说我与你爹爹的交情,便是冲你们这份舍己为人的心肠,为国为民的忠义,老衲便是义不容辞。”又嘱咐道:“蓉儿,襄阳兵荒马乱,战事不停,你夫妇二人鞠躬尽瘁,我代大理臣民感激不尽。只是世事更迭,原本非人力所能扭转,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虽是铁肩勇担道义,心中却不必太过执着。”
黄蓉心下微奇,看了郭靖一眼,应道:“是,侄女记下了。”
“你自去吧,我跟靖儿说说杨施主的事。”
黄蓉眉头微微一动,似有所悟,向一灯行了一礼,躬身退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一灯耳力极佳,听的黄蓉远去,这才对郭靖道:“靖儿,你的毒已经无碍了,再休养数日,待心脉恢复,便康健如初。”
“是,多谢大师。”
“但是蓉儿……”
郭靖心下一紧,这才明白他留下自己的用意,“大师!”
黄蓉知道一灯耳力极好,也不敢伏在门外偷听,但是一灯要说什么,她也猜得到。哎,只是靖哥哥那个傻瓜,不要听风便是雨才好。
郭靖回到屋舍时,脸色不太好,神情倒还平静。黄蓉见他不说,便也不问,照常指挥他去嘱咐几个孩子,预备上路的干粮,自己收拾衣物包裹,照料襄儿。在这绝情谷中不过停留区区数日,要离开了,竟有些不舍。
黄蓉暗暗好笑,这地方有什么可不舍的,快些回到家见到儿子才是正理。做母亲的心便是如此,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见了襄儿,便一心记挂襄儿,丢下了破虏,又一心记挂破虏。虽然知道吕夫人照顾他必定尽心,但哪里能有亲娘在一旁知冷知热?这么一想,简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郭靖回到屋舍时,便看到已将包袱背在身上的妻子,不由失笑,“蓉儿,不是明日才出发吗,这又着什么急?”
“靖哥哥,我挂念破虏,要不我们先走吧。大武小武和芙儿也不小了,再说还有耶律小哥在一旁,让他们在路上慢慢走也就是了。”
郭靖本想劝她不要太担忧,忽然想起一灯叮嘱他“让她顺心如意”之语,心中一疼,这劝慰的话便说不出口,只道“好”。
众小辈和朱子柳武三通等人便目瞪口呆的送他们这般风风火火的离开了绝情谷。谷口处郭靖一声呼啸,便听见红马的嘶鸣远远传来,欢欣不已。
两人一瞧,数日不见,红马却好似更肥壮了些,毛皮也是油光水滑,把自己照顾的着实不坏。红马绕着二人耳鬓厮磨,极是亲昵。郭靖从包袱中取出狐裘,依然给黄蓉裹紧,又将郭襄缚在她身上,抱她上马,自己才飞身跃上,双腿一磕马腹,箭一般飞驰而去。
北方冬日日短,不过未时,日头已隐隐西斜。仍是来时的茫茫雪原,一座又一座山丘越过,看他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红装素裹,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对痴儿女,顾不得停下来再看一眼这壮丽江山,只是一心一意奔回那战火弥漫的围城之中,一心守护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