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花了很多时间读《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程千帆先生学究天人,道德文章都让人感喟叹服。我刚进大学不久就听人说过,程千帆从武汉大学到南京大学,是中国古代文学重镇南移。他在南京大学培养出一批优秀的学生,号称“程门弟子”,像莫砺锋、徐有富、张伯伟等先生,现在都是古典文学学界一流的学者了。
这本900多页的年谱里,记载了程先生的一生,有他学习成长的经历,也有他治学育人的心得。每个有志于古代文史的人,都适合认真读读这本书。年谱里提到了程先生启蒙教育的一段,勾起了我藏在心里很久的一个偏激的看法。
程千帆先生11岁时全家迁居武昌,他在堂伯父君硕先生的私塾有恒斋随堂读书。入手读书,读的是《资治通鉴》《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每天背书、习字、写文章:成功地培养了自己的阅读和写作能力,为一生的研究工作打下基础。”
11岁读《资治通鉴》!11岁读《资治通鉴》!11岁读《资治通鉴》!
我对11岁这个年龄是有一点概念的。在现今的教育系统中,11岁的孩子刚接触到一点浅白的文言,作文要求写400字。大部分孩子写出的文章还是词不达意、语句不通、面目模糊的。如果在今天,我给一个多是11岁孩子的班级送去几套《资治通鉴》,恐怕会被家长赶出来。我能想象出家长们的说辞:这些东西,难度大,内容死板,孩子对这些死板的内容没有兴趣;没有兴趣则不可能从这些内容中学到知识,云云。
家长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会非常生气,也非常真诚。他们是发自肺腑地相信,“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如果孩子不感兴趣,或者老师的教授不能让孩子感兴趣,教育的展开就会失败。
我曾经也信奉这条原则。我相信,一定还有更多的人奉其为圭臬。“有没有兴趣”几乎要变成教育中最大的借口,左手误导家长,右手戕害教育。我这些年一直在做阅读和写作推广,熟知时下孩子读写水平差到了什么程度,深谙其中的症结所在。不客气地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实实在在地在阻碍全社会读写水平的提高。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到底对不对,肯定对。但是,兴趣绝对不是孩子成长中的第一位老师。我很尊敬的梁实秋先生也提这个问题,他说:由小学到大学,我们与其倡言趣味,不如偏重纪律。这个道理,现在的家长都是懂装不懂的。
《射雕英雄传》中,李萍在大漠中生下傻儿子郭靖,母子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听闻“江南七怪”找上门来,要教郭靖武功,她满心欢喜。
这是郭靖人生中的武学启蒙教育。李萍只需要认定一件事,这几位都是真正的高人,把孩子交给有责任心的高人,由他们指点、熏陶,打好基础,郭靖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才有报仇的可能。她的原则很简单:知道自己娃应该学什么,找到一个该领域靠谱的好老师,而不是孜孜以求地寻找所谓的孩子的兴趣。
郭靖的学武之路,很难称得上有兴趣的成分。他一直在经受挫败,在漫长的实战生涯中,偶尔才能积攒一点点胜利的喜悦,用器皿养育自己的信心和快乐。直到他初次参加“华山论剑”时,恐怕才真正体会到一丝武学带来的快乐吧!而在他深谙“降龙十八掌”的旨趣,不断深挖这套掌法的意蕴时,才算是真正带着兴趣走上了自己的趣味武学之路。他的青春全部交付给苦涩而枯燥的打基础之路。
黄蓉则不然,她的启蒙老师就是最好的了——亲爹黄药师。醉心武学、号称要重创《九阴真经》武功的爹,是最好的老师,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启蒙老师。他的教育理念很现代——散养:家传武学可选项甚多,由着黄蓉的性子来学,今日的兴趣在“兰花拂穴手”,就拈花微笑;明天的乐子在“落英神剑掌”,就指掌如刃。
这是黄蓉的幸运与不幸。她不用跋山涉水去拜师学艺,但由着性子学武,看似博通,却乏精深,根基轻浅,很长的时间里,她难靠武艺脱困,多由智计解危。用现在的教育眼光看:黄蓉缺乏系统的学术训练,知识结构看似不错,人也聪明,但是常年由着性子随性学习,缺乏学术纪律,文献根基差,学养严重不足。
孩子的教育说到底是很私人的选择,愿意孩子蜻蜓点水、任意东西,只要家长乐意,原无可厚非,这样的孩子被培养出来越多,我自己的孩子以后的生活越轻松。但眼下的唯兴趣论,给教育者带来困扰。从小学开始一直到大学,再加上汲汲求利的教育培训市场,都在嘶叫“兴趣、趣味”,老师被孩子、家长甚至学校考评中的“兴趣、趣味”裹挟,追求乐趣,轻视基础,已经成为潮流。
这是一种可怕的逻辑,持此逻辑者认为,所有的学问、技巧本身是自带乐趣的,一定有趣味点可以挖掘。教育者一定要挖掘出其中的乐趣,才能吸引孩子的兴趣,然后就能自然而然地引领孩子们进入知识的殿堂,为他们的人生铺垫完美的未来。他们把这个叫作“寓教于乐”。这是真的吗?
现在的学校课堂,被这股趣味风笼罩,老师在课堂上,已经不再是传道授业解惑者,一个个俨然都是段子手,他们竭尽所能想做到的事情,就是取悦自己的学生。在课堂上,知识、逻辑本身的乐趣,鲜有学生能领略,这种乐趣隐藏在知识的深处,要求一个人能在枯燥的文献和反复的联系中培养自身的敏感度,才有可能体味知识幽微处的一点点智慧的乐趣。拿那些经典的著作来讲,趣味几乎成了大家疏远那些著作最重要的理由。
当我们说一个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时,会发现,这个人身上能体现出教育所赋予的某种含而不漏的趣味,同时,也意味着,他是一个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训练的人,而所有的训练,最初都是根植于纪律和基础,不是兴趣,兴趣通常是训练中后期的自我感受,趣味是教育最终的结果。
一个所谓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本质上跟一个坐过科的曲艺艺人是一样的。坐科的时候,首先要服从严格的纪律和基本功训练,吃苦学艺,学成之后才能按照趣味的方向单独发展出自己的所长。学问有根基,而且根基平正坚实,才谈得上永久受用,才谈得上有朝一日能感受到真正的乐趣。这件道理,在曲艺圈里是常识,在学校里最该按照这个规律来办事的,大概就是语文、数学、外语这些科目了。
说回读书,我知道一个很典型的故事。日本的推理小说大师东野圭吾,很多人都在追捧,我也是其中一个。读他的自传《我的晃荡的青春》,里面就讲了他痛苦的读书经历。
东野圭吾刚开始读书,家里和学校里对他都有所限制,推荐了一些书给他,要他严格按照要求读书。这是没有兴趣的阅读,他会感觉有些痛苦。看着身边的同学,甚至是家里的姐姐饶有兴味地阅读,自己却完全读不进去,不仅有些泄气,甚至想废书不读。
但是,在一个合格而严格的教育体系中,阅读是根基,枯燥也不可偏废,这种枯燥的阅读还是要继续。过了很久,有一次,东野圭吾在姐姐的书桌上读到一本推理小说,才打开了自己阅读的世界,从此热爱阅读,一发不可收拾。这时,转过头来看之前那些枯燥的书,竟然也能读出味道来。
也会有人说,看来读书写作,还是要从兴趣入手,否则终难成事。但有这么几个问题,只用兴趣根本无法解决:在找到个人感兴趣的书之前,阅读的基础能力,东野圭吾是怎么获得的?如果不读过那么多他觉得无聊的读物,他怎样最终找到自己喜欢读的类型?还有,曾经读过的无聊读物,有一天发现竟然有乐趣的时候,是一个人真正跳出自己“阅读的舒适区”,开始自我提高了。如果不经历那些看似枯燥的阅读,怎么走出这个阅读舒适区?
梁启超曾自我剖析,说:“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分析我,把里头所含一种叫趣味的元素抽出来,只怕我剩下的东西就是个零头了。”梁实秋一直是梁启超的粉丝,虽然喜欢梁启超的这种风趣,但他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他评价这句话,说:趣味云云,是指任公年长之后自动做学问时而言,在年轻时候为学问打根基之际,恐怕不能过分重视趣味。学问没有根基,趣味很难滋生。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需要的第一位老师,永远都应该是一位纪律严明、
这个想法,我跟几个当老师的朋友聊过。最近一次说到这个事情时,一个朋友说:你真的以为家长们不懂这个道理吗?他们送孩子去学钢琴、学奥数的时候,明明知道孩子很难感兴趣,学习、练习的过程枯燥难耐,还是会拼命把孩子送进去。他们认定这些东西有用,就算这些内容起步枯燥,他们还是愿意让孩子去学的,并且相信到了一定阶段,自然会让孩子感觉到其中的乐趣。
这种道理,大家都是懂的。他们拿“孩子不感兴趣”来搪塞阅读和写作,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们是压根认为,阅读和写作,本身是没用的。等到他们真的觉得有用了,不用你着急上火讲道理、说故事,自然有人排队把孩子送进图书馆,送进阅读、写作的课堂,那个时候,他们才不管什么兴趣不兴趣呢!你急不出结果来,总有一代人为这件事付出代价,你站在一边冷笑着看就是了。
想一想,好像是这样的,大家都明白这个事情,只是不想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