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金庸逝去,我心中蓦地一惊。
我上初中时,迷上了金庸的一本小说,叫做什么《阿龙记》,整个暑假看的是天昏地暗,一塌糊涂,所有的作业、考试都抛在脑后。书的封面上画了一个戴着斗笠的人,看不见脸,在地上半蹲,似乎要腾跳飞起。故事讲了一个叫阿龙的小子,到江湖去闯荡,其实就是在京都耍把式卖艺。他是个白面皮,细身骨,哗啦啦一站,脖子一伸,倒能唬住不少人。
这一天是立冬,刚刚下了一场小雨,阿龙在潘家园桥头,舞了一会枪棒,四下里人不多,他卖了几贴膏药,也没有几个子。他收拾行李,这时来了一个又黑又矮的老头,戴一顶三角毡帽,径直来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指甲里满是灰垢,长鼻子嗅了嗅,努努嘴,直盯着阿龙的腰包。
阿龙瞅了一眼,假装没看见,转过身,背起包裏就走。他走桥洞,转街口,翻景山,越午门,过王府街,刚要歇息,回头一看,那人正在身后,蹲在一块方石上。前面是万牛闹市,人山人海,他疾步钻入人流之中,左拐右弯,过了地道,爬上护城河边的千年古柳,在大树叉上躺了一会,刚要跳下去,却发现那人,把三角帽托在手里,呲着牙,正在仰脖等着他,脸上长着一个大黑痣。
“老人家,你,你欺人太甚!”
他大喝一声,跳了下去。忽然觉得一阵凉风,几乎要击碎他的五脏六腑。慌乱中,他摸出腰间一口挎刀,胡乱地劈去,当啷——,他跌在地上,觉得自己的腰骨膝盖喀嘣一声,身子晃了晃,纵身欲跑。半空中一个黑点,像是一个帽子,愈来愈大,一下子罩住了他。他头胀腿痛,无论如何都跑不动了。半晌,透进一点光亮。他腿肿的厉害,几乎要站不住了,一弯腰,脚旁咕噜着一个东西,他一摸,黏乎乎的,借着微光,竟是个人头!他轰地坐下。
人生就是这样,越想逃走,越挣扎不出这个恶毒的小圈子。他知道,套住他的,仅仅是个帽子。
这本书我就看到这里,开学了,我本来想带到学校继续看,谁知道刚从课桌下拿出来,一张一张捻开,一个幽魂般的身影闪在我身边,一阵狂笑:
“哈哈,我等你好久了。”
书被没收了。语文老师的门牙又大又黄,他阴险地翻看了一下,转过身,倒背手,书在他屁股上,一页插图露了出来:
一个白胡子老人,挥舞双臂。老人怒目而视,眉毛上挑,手掌前是用细线条勾勒的狂风、落叶。
我再也没能看到那本书,整个故事,给我留了一个悬念,多少年我都想知道结果如何。
一九九八年五一,我去爬泰山。来到碧霞宫,门前围着一群人。出于好奇,我挤了过去,地上蹲着一个弱小的男孩,有十四五岁,眼前摆了一些瓶瓶罐罐,他怯生生地抬头看着一位戴着红袖章的黑老头。
“大爷,别罚我钱了,我刚来,还没卖呢。”
“不行,交上罚款,东西没收,走。”红袖章挽起袖子,劈手向男孩打去。
“啊……”众人笑着,等待着那一掌能落到男孩脸上,最好出现漂亮的响声。
“不要动手——”突然,一个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此人慈眉善目,面露微笑,戴一副金丝边框眼镜。
这人好面熟,是金庸先生,我认出来了。金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了红袖章,红袖章喜的眉开眼笑,把钱装进上衣兜里,干咳一声,点点头,走出二步远,放了一个响屁。众看客一哄而散。
我激动地走过去,“金老师,我是你的读者呢。”
金庸主动地和我握手。他的手柔软温和。我们前边悬崖上立一棵歪脖松树,地上落下几个干巴松子。老师转过身,拍拍那个男孩,说了几句话。
我想起当年的那本书,那个没有了结的故事,赶紧跑到老师前头。老师一笑,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从挎包里拿出一本薄册子。
我兴奋极了,低头一看,是一本线装小书,上有四个蓝字:
《□□秘籍》。
“还是给他吧,他更需要。”金庸老师喊了一声,“小龙。”
男孩手里捏着一根紫灵芝,他捻了一下,灵芝腾地升空而起。
金庸拉着他,如同携手自己的孙子,转过一块青色巨石,走了,石上刻着一行舒展的魏碑体:“天上人间”。
我再也没有见到金庸。到底不知道他跟那男孩什么关系。我当时忘了,能跟金老合个影,该有多好啊。去年我去泰山碧霞宫,那棵松树还在,歪着头,像是一个愁眉紧锁的老人,上下全是褐色皱纹,透出一股陈年书籍的霉味。
我终究没有知道这本书的结局。我从网上也没查到,金庸全集中也没有这一本,也可能,当时有冒名金庸写的武侠小说吧。如今他竟然做古,那个叫阿龙的小男生,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