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2点,审讯室。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声称自己杀了人。
这名女子从名校毕业,获得许多荣誉奖项,资料里没有犯罪记录,没有任何精神病史。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她都不像是制造那种恐怖现场的凶手。同为女人,我不愿因为自己的疏漏而冤枉一个无辜的人。
“你是说,死者叶某是你杀的?”我的语气加重,是要让她明白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
她只有20多岁,梳理刘海的瞬间,我可以看见她稚嫩的脸蛋略显苍白,也许是一夜没睡的缘故。然而,她的表情如同湖面,微微泛起波痕,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是的,所以我才来自首。”她又重复了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自首?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替人顶罪。
我低头看现场照片。尸体浸泡在一片血泊中,景象惨不忍睹。我曾经看过更加凶残而恐怖的场景,但这一回竟然感到不寒而栗。
两周前,一名女子在郊区的公寓被杀。腹部被刺3刀,当场死亡。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房间没有被撬入的迹象。房子的主人——发现尸体的房东最先被怀疑,但很快就证实了他的不在场证明。监控录像没有拍摄到可疑人物,而且由于半夜作案,没有任何街坊看到形迹可疑的人。死者叶某的关系网中,人员少之又少,这个务工的弱女子,无父无母,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在这座城市是孤家寡人。
整个案子一拖再拖,正当它要被搁置的时候,一个妙龄少女跳出来自首,令我颇感意外。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我问。
“我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嘛,我和她见过几面而已。”
“见过几面?麻烦你说的清楚一点。”这类替人顶罪的傻瓜总会无意间露出破绽,最好的方式就是持续追问,直到对方的计划破产。
“我前段时间去应聘过一家公司,结果没通过,回家的时候天下雨,我没带伞,看到一同面试的一个女人带了伞,所以,靠她暂时躲了雨,就是这么一回事。”她侧着脑袋,边思索边说,好像在回忆一件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情一样。
“哦,原来如此,一伞之缘把你们联系在了一起?这可真像拍电影啊......”作为一个在职多年的女刑警,我对这种过分巧合的事情向来抱有怀疑。
“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信,你们这些警察啊,整天要什么证据之类的东西,烦死了。我杀了人,你就把我关进去好了,啰哩叭嗦的干什么?”女子的话中倒有些埋怨了。
“你认识她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想不起来了,大概一个月前吧。”
“我再问一遍,你杀害死者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似乎对我的问题很不满意。她把后背靠在椅子上,很轻松的样子。我不知不觉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她嘴里叼着一根烟,翘起二郎腿,嚷嚷着对警察说:“我才没有杀人!”
但是情况正好相反。这位小姑娘看上去安分守己,却迫不及待地要去蹲监狱。关键问题在于,她承认杀人,却宣称自己没有任何动机。无论警察如何询问,她总是面容冷漠,说同一句话:
“我没有动机。”
虽然从那家公司的应聘名单上找到了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但面试过程没有特殊情况发生。毫无理由杀人,对于我们当警察的来说,没人相信。如果是刚刚结识,仅仅有过几面之缘,就起了杀意,这显然说不通。
第一,死者并无丢失财物,况且是无业游民,没有什么钱。第二,死者的暴毙并不会对该女子有任何利益。单凭这两点,我已经一清二楚了。
这没有头脑的小姑娘,简直是胡说八道。
在这座谋杀率持续上升的城市,一个人突然死在公寓里,是不足为奇的事。前段时间,甚至还有一名女子在公路上被人割喉。作为维护正义的警察,我很想亲手将那些逍遥法外的凶手绳之以法,但最终都是想想而已。罪犯变得聪明起来,懂得躲避探头,懂得消除痕迹,更善于利用网络技术逃之夭夭,他们只需采用最简单的杀人方法——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捅人一刀,然后立刻逃跑。
我不知道有多少案件积存在档案中。除了谋杀案,还包括那些偷窃案、莫名其妙的自杀案、失踪案、还有一年中总要出现一两次的离奇案件。警察们会挑出容易办的案子,还有那些社会和媒体更关注的案子,而一部分十分费解的案子,只能被大众传媒用极小的缝隙,挤进社会版的新闻,而后层层刷新,为人遗忘。
在这个时候,没有哪个凶手会傻到这种程度,明明消除了一切痕迹,明明可以逍遥法外,竟然还要来自首。
我不理解,这说不通。
“实话实说,谁让你这么干的?!”我的耐心几乎到极限了。
她歪着脑袋,摆出困惑的样子,并没有很快地回答问题,而是把目光瞥向审讯室那堵苍白的墙。“没有人要我这么做,我就是来自首的,我杀了人。”
“我不相信。”我是个理智的女人,不会被这种谎言冲昏了头脑。
“你们会愿意相信的,不是吗?”她平静地看着白色的墙壁,好像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品味着她这句话,觉得她莫名其妙道出了什么本质。虽然我的情绪陷入纠结,但仍然不动声色,因为我必须要让面前这位尚有前途的少女迷途知返。
“所以,你的意思是,案发当晚,你去了死者所在的公寓,将她杀死?”
“对。”
“你怎么知道死者的住所,你说了只在公司和她见过几面。”我继续问。
她这时露出狡猾的笑容,然后说:“那天为了避雨,我们躲进一家小吃店,随便聊了几句。后来临走时她落下了包,我稍微察看了下,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但是,后来我的想法就变了。你知道的,有时候人就是犯贱,从她包里我竟然翻出一本日记,字写得真是丑。不过,我却一字不落看完了......”她的身子微微前倾,似乎要让我听得更加清楚,“警察大姐,您能够想象吗?一个看上去没什么事的人会有那样的生活?知道了她那些秘密,我仿佛觉得自己找不到工作根本不算什么。于是,我想着一定要把日记还给她,这东西一定很重要。我就询问了很多人,最终打听到了这个可怜人的住所。”
我这时想插嘴让她把打听的过程描述清楚,但她却继续说着,越说越起劲。
“我说出来你绝对不会相信的吧。那天晚上我敲开了她家的门,她竟然还能认出我,我也还没忘记她的样子。然后我把日记本拿出来,她的眼里写满了感激。不知怎么我们就聊起天来,一直聊到半夜。”
少女仿佛在讲故事一样,这时正咽了咽口水,保持几秒的缄默,简直是在吊人胃口。
“我发现她简直太命苦了,她过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后来我们扯到了死亡的话题。她说,她想去死了,表情十分平静,我吓坏了。”
我几乎不是作为一个警察在审讯了,而是被似真似假的供词牵引。听到这里,我的心竟然咯噔一下,已然能够猜到到接下来的情节。
“看到她那副憔悴的样子,我本来可以立即走人。但是,就在这个念头要被提起时,她拿起了一把水果刀,淡然地对我说着,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在那样的午夜,那样的环境下,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讨论死亡的话题,其中一个女人手上还拿着一把刀,光是想象这样的场面,就让我感到古怪。
“她拿着那把刀,不停地自言自语,我的心脏狂跳。我完全不受控制地夺过那把刀,然后往她的肚子上捅,我也不知道捅了几下,她就死了,我一开始很紧张,后来冷静下来,清理了现场。”
到这里为止,可以说杀人的过程差不多阐述清楚了,不过......
这没有头脑的年轻女人,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心中的疑虑消除了,但还没有释然,我不可能随随便便把一个无辜的女人送进监狱。
“那你为什么要自首?”问题似乎回到了最初,但它的意义已经有所不同了。
少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好像要竭力表现自己的无奈。“我没有留下线索,这让我很惊讶。一天天过去,我变得很不安,因为这案子的消息慢慢不再更新了。这时我才懊悔,觉得一定要来自首,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这一下我彻底明白了,我直觉所在意的“动机”,并非是凶手的动机,而是这个姑娘的动机。也许我不安的原因,是看到一面酷似自己的镜子,然而看到这镜子更清澈更明亮,所以感到嫉妒。
她见我呆住,恢复了之前的口气,说:“所以,您可以相信我了吧!”
“相信什么?”
“相信我杀了人啊。”
“不。”我坚决回答。
“为什么?”在这次谈话中她首次显示出了困惑。
“我相信你是来自首的,你没有为任何人所迫。但我不相信你杀了人,因为你之前所说的杀人细节,都是你编造的。你应该是和她有过几面之缘,多少也了解到一些她的悲惨人生。但是,你并没有杀掉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自首者的脸色开始变得异样。
“虽然,警方对这件案子不够关注,但自从你来自首之后,我们马上就把你的资料调查了一遍,并搜集情报,分析了你作案的可能性。自然而然,不在场证明揭露了你的谎言。在被害人死亡的那个午夜,你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公寓里。”
我把手伸进档案袋,找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人是自首的这名女子,另一人是她的朋友。少女把目光凑近,整个表情都扭曲了,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一会儿后,大概是感到所有装蒜都功亏一篑,她只好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
“案发时,你和朋友正在看足球赛直播,你还把照片放在了社交网络上,虽然你事后删除,但这点问题难不倒我们。”
这名女子根本没有杀人,她完全是胡说八道。
没错,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你可以走了,找一份好的工作。从你的学历来看,应该不困难。”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点想安慰她。
少女怔怔地摇摇头,从皮包里取出一本笔记,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来离去。她走的时候,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就像一堵白色的墙,粉饰它的人尽心竭力,而屋子的主人却要他偷工减料。”
我呆在座位上,望见她的背影远去。桌子上被风吹动翻起的日记,又合上了书页。
凶手是个惯犯,他或许正在别处作案,他一天逍遥法外,这座城市就会有一分危险。他不留下任何痕迹,当然不愿被抓,更不会找人顶罪或前来自首。他专挑无依无靠的人下手,得手之后就等待,等到风浪平息,然后再度作案。
这很糟糕,因为死去的人在九泉之下无法瞑目。
把那位姑娘打发走后,我一直在想那几个字——
“我没有动机。”
想起那些悬而未决的案子,我突然看见了一个机会,这机会能告诉大众那些尚未被安抚的灵魂,那些关于他们的故事。
也告诉凶手,这一切尚未结束。
这一切应该由我开始。
案发那天半夜,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是一名女警察,可以凭借身份和口才让公寓的房客打开房门。
我熟悉犯罪知识,精通杀人方法,可以不留痕迹;我知道摄像头都装在哪里,所以能够轻易躲避调查。
我因为太过追求正义,而被别人称为危险的人。
我是一个疯了的女人,我就是想杀人。那天我进了死者的房间,觉得很不痛快,把所有工作的痛苦都发泄在一个社会上的废物身上,就是这样。
我没有动机,我就是想杀人。
你问我为什么要自首,我的回答也是空。
我摘下了警帽,取下徽章,走出审讯室,我走得很慢,简直好像在走人世间最后的道路。推开办公室的门,我站在局长面前,对他说:“我来自首,我杀了人。”
他看向我,瞪大了双眼,不停地问我一些问题,我都当作没有听到,我想起在公路上被割喉的女子、吊死在电话亭里的女孩儿、跳广场舞被抹脖子的大妈、还有溺死水塘的90后准新娘......我的眼前看到许多人,有的是陌生人,有的是朋友,还有的见过几面,就马上在世上消失了。
作为一名警察,我自以为,是我杀掉了他们,我需要偿还。
“我没有动机。”说完我便把警徽和警帽放在桌上,平静地坐下,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找上来的警察和媒体。局长嗔怒地看着我,表情像吃了蚊香。
不过我可不管了,我要做这件事情,持续下去。那个姑娘无法圆的谎,我来完成。
我不再做粉刷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