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之修鞋记

我的一双皮鞋,买了有十多年了,并不是一直都在穿,故也是半新半旧。这些年因为多次搬家,这双鞋有时不知放在哪里就找不到了,有时又突然被发现就找出来穿一段时间,这样反反复复算起来确实也有十多年了。

在今天这个物质年代,我一直保持一个习惯,就是对于自己用过的旧物会有感恩与怀念,我总是把自己用过的东西当作亲密的朋友,不舍得丢弃,这大概也是一种所谓放不下的“情执”。

虽然是一双十多年的皮鞋,但由于质量特别好,再加上平时很好的保养,十来年的一双鞋只是底子有些磨损,面皮还是柔软光亮,丢掉确实是很可惜,于是我做了一个更“情执”的决定,去修补一下,平时在院子里劳动时可作劳保鞋穿用。关键是穿着很是舒适合脚,这双鞋对我而言,就像磨合了半辈子的夫妻,不舍离弃。

对于我的不舍旧物的习惯,妻子一直是不解,总是责怪我不懂穿着,不注意个人形象。其实她哪里知道,一个内在强大的人谁还会在乎这虚假的外在。我个人认为,只有内在空虚的人才把注意力放在修饰外表上,以掩盖其内在之不足,这叫“内虚外动”。当然,在这个“以貌取人”的时代,妻子的说法也并不全无道理,但是不管她怎样絮叨,我始终改变不了不舍旧物的“坏习惯”。有时她说的多了,我也会怼她几句:“我这样做你应该偷着乐才是,你想,一个连旧物都不忍心丢弃的人怎么会丢弃旧人呢?遇到我这样的人,你会更放心!”在这个新人笑、旧人哭很容易移情别恋的薄情寡义时代,我的这几句话大多时还是挺管用的!这说明我夫人也是一个有正常逻辑思维的人,简单的逻辑推理她还是懂的。

修鞋的事在经过一番讨论与对话之后就这样定下来了!

在我书房的西边,大约一里路的地方有一条老街,每月逢四、九就是大集。每逢大集都有一处并不太起眼、也很容易被人忽视的小风景——那个默默无闻的老鞋摊。

老鞋匠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男人,半秃的头顶,佝偻着腰背,坐在马扎上,背靠着后面的电动三轮,凝神凝气、全神贯注地低着头修着手里的鞋,手里的线犹如庖丁解牛一般熟练地在鞋帮和鞋面之间飞来飞去,看似粗糙的手却是如此灵巧娴熟。

大多时候,老鞋匠的周围都会围坐着几个人,大概是他的老友与熟人,大家围着老鞋匠,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也有的跨坐在电动车上,天南海北地谈论着,这是乡村乡情最和乐最无言的默契,几个人构成了一个欢情喜乐的世界。

他们毫无目的、漫无边际地侃聊,从美国总统竞选到俄乌战争,从某贪官被抓到台海关系,他们的信息资讯全部来自于主流媒体,极易产生一种认同与共鸣,大家完全认同时,便会会意地哄堂大笑一番,既洋洋得意,又自信满满。

有时也会聊到周边的人和事,谁家的母猪下崽了,谁家的男人去外地打工回来了,铁蛋家的孩子发财了,尿壶家的媳妇被人拐跑了,谈到激动时,仍是口沫乱飞。不管谁的口沫飞到老鞋匠的脸上,老鞋匠都不在意,抬起胳膊,用袖子一抹,继续干他的活,老伙计的口沫像是亲近者之间最亲密的爱。

老鞋匠每集都来,风雨无阻,从不落下,不仅是为了修鞋的微薄收入,大概也是生命里缺不得那帮老友。有情有义的乡土社会,患难与共的世俗人情,在今天这个人情味淡薄的城市社区,倒也是一种久违的乡愁。

老鞋匠的生活,简单而充实,自在也清闲。修鞋对老鞋匠来说,倒不像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不忘的社交生活与人脉圈层。我没有问过他,估计问他他也答不出来,我个人猜想他内心里修的或许不是鞋,而是心里放不下的乡土人生。

我突然感到,没有老鞋匠的乡村大集不是完美的大集,没有老鞋匠的乡村也不是你我生命记忆里的乡村。尽忠职守的老鞋匠成了乡村大地上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或许正是有了老鞋匠这些乡村匠人的坚守,才给了城市里的你我重回乡村、找回乡村记忆、再寻乡情的理由。

每次赶集,老鞋匠那里竟成了我必定久久回望的乡愁打卡地!

我的鞋也正是在这位老鞋匠那里修的。

我来到老鞋匠那里的时候,他正在忙着手中的活。我看旁边有一个凳子,我便坐了下来,既是等着他忙完,也是静享一下这难得的恬淡时光。

老鞋匠看见我坐下来,回过头朝我笑了笑,这是无声且温暖的问候!老鞋匠的工作总是那么不紧不慢,游刃有余,这大概就是中国民间工匠精神的最美传承。

一个穿白衬衣的老年男子走了过来,看样子约莫七十来岁,像一个退休工人,和老鞋匠很是熟悉,主动和老鞋匠打招呼,老鞋匠却眼睁睁地望着他,似乎想不起来了。在乡村,彼此见面后知道以前见过,就是想不起姓名来,这是常有的事。何况老鞋匠这里经常是人来人往,再说已有几年不见面,哪能记得住!

那个白衬衣老年男子说话了:“记不起来我了,我在你这里还修过包呢!你再想想!”

老鞋匠又抬起头看了一眼:“看着很面熟,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那个白衬衣也并不太当回事,继续说着和老鞋匠的过往,似乎在提示老鞋匠。其实他内心还是很希望老鞋匠能把他想起来,这样子他会很有面,被人忘记毕竟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老鞋匠边修鞋边沉思回想,也许并没有真的用心回想。

“哎吆,你们都在啊!”一个头顶光秃,面色黑黄,留着几根八撇胡子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你们都熟啊?”八撇胡子继续说道。

白衬衣见着八撇胡子,唠叨两句:“你看,我过去常来,才几年工夫,他就想不起我了。”

八撇胡子对老鞋匠略带谴责地说:“你看你,你这人——真是官僚啊!”八撇胡子特意把“官僚”两字说的特别重。老鞋匠抬头看了一下,得意地笑了笑,又低头继续手中的活。

八撇胡子极谙于基层相处之道,这是一句既有水平的话,在乡村社会里,大家都有这样的语言表达水平,说话中既有指责带刺,又温暖奉承不伤人。

对于老鞋匠这样的连“官僚”资格都没有的人,你说他官僚,对他而言那简直就是莫大的夸耀与抬举。老鞋匠心里满意,脸上倒也不露声色,毕竟也是在基层乡村久经风雨的老男人了。

“官僚”的老鞋匠最终在别人的三番提醒下,想了起来,然后彼此客套一番,相互奉承几句,白衬衣带着老鞋匠抬举的 “老领导”的口彩喜笑颜开地走了,老鞋匠继续干着白衬衣眼中发大财的“大事业”,双方的内心都得到了些许的尊重与温暖。

中国的乡村与村民,高度融合了中国传统的阴阳智慧,不管为人还是处世,有时既尖酸刻薄,又豪爽大方;既斤斤计较,又能慷慨互助;既嫉妒抱怨,又能忍辱负重,他们面对不同的人生场景与周围人事,总有合适的“牌”出,总是知道该出哪张牌,偶尔还会甩出令其不意的“王炸”,炸出个欢天喜地的满堂彩来。

老鞋匠终于忙完了手中的活,轮到该给我修鞋了。

我交代了一下 我的要求,老鞋匠自能心领神会,对于有四十年修鞋经验的老鞋匠,把鞋交给他是一百个放心。

八撇胡子是本村人,年龄和我相仿,只是好喝酒,身体落下一堆毛病。

“你看我这肚子,一两个月去医院抽一回水。”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既麻木也无奈。我看了一下,明显的是有腹水,两个腿脚也是肿胀的,走路都不再正常。

“还喝酒吗?以后别再喝了!”老鞋匠关心地说。

“不喝不行啊,管不住自己。不过比以前还是喝的少了!”八撇胡子回答道。

在和八撇胡子的聊天中得知,他一生未娶,无儿无女,属于村里的低保户,从十几岁就开始喝酒,一天至少一两斤白酒,有朋友聚会那都是两三斤,一天三顿饭顿顿不落酒,早晨半斤,中午和晚上都是七八两,一直喝到现在,这对豪爽的山东大汉来讲,也算是好酒量了。他今年才五十出头,就得了一身重病,即便如此,依旧每天喝酒,一生喝酒逞强好胜,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自作孽,真是自作自受!从另一个视角来看,也算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意人生!

这位八撇胡子老兄为了酒,不惜身体,致力于舍命喝酒,如同魏晋刘伶,“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快意恩仇的世俗江湖人生,这老兄做到了,倒也令我有些许的佩服与赞叹!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鞋子在老鞋匠的手中完美收官,穿上一试,舒适度倍增。我不由地感慨,若单论修鞋业,这老鞋匠也算得上是高级工程师了!

“鞋穿破了我不管,如果我干的活坏了,算我的。”老鞋匠说话既有底气有带几分霸气。有责任有担当,好男人就应该这样!

整个上午,不断地有人过来找老鞋匠修鞋、修包,老鞋匠不紧不慢地应付着每一位到来的顾客,寒暄着、问候着,旧朋老友,乡土乡情,人情世故,在这个老鞋匠的修鞋摊上温情地演绎着,修鞋的小摊位不仅是便民修鞋点,也成了基层民众交流感情和沟通信息的社交空间。

对我来说,过来修鞋,不仅是为了一双鞋生命的延续,更是为了感受这鞋摊小地所呈现出来的人间烟火。

最后,我还想问一句,鞋坏了,大家都知道要修一修,那么自己的“心”坏了,知道修一修有几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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