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

今年南方的四月很反常,一连两次把人冻得看不见春天的手,听说还有些地方在这本该柳絮纷飞桃花盛开的季节飘了雪,让人开始怀疑大自然是不是有些异常,世界开始走向尽头了。那天我一个人走在上海的丰和路上,街道很安静,江边的风很大,路边有很多花瓣,不停地打着旋儿,还有两个外国的老夫老妻正在在拍照,他们的笑容里含着开心和浪漫。由于没什么意思,我翻着手机,忽然朋友给我发了篇外国的文章,我读成了中国式的文章:

欧洲的一个小国家的小报社在三月四号报道过这么一篇文章,标题为:英勇男子阿尔善在朝阳超市击倒暴徒。

文中写道,事发当日,两名暴徒持刀冲进超市,砍伤一人后,其中一名暴徒被一位名叫阿尔善的男子击倒,另一名暴徒红了眼地追杀阿尔善,阿尔善与之巧妙周旋,为警察的到来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最后警察成功将暴徒当场击毙。事后,我们采访了阿尔善,他是某公司的一名普普通通的职员,这让我感觉到我们平凡的生活中到处都有英雄。当我们问到事件的经过时,他想了想,平淡地说,让人感觉好象这是他应该做的、义不容辞的事,他说:“当时我正好在不远处的货架旁,看见一名暴徒将一位老人砍伤,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胆子为什么那么大,我抽出货架的钢管,等着暴徒过来,可能暴徒杀红了眼,从过道走过去的时候没看见我,我就从他后脑勺给了他一闷棍,他倒了之后另一个暴徒就看见了我,幸亏警察及时感到,击毙了暴徒。”

报道播出后,阿尔善一举成名,成了一名平凡的英雄,多家公司请他去工作,可是他却毅然拒绝了。

过了一个月之后,阿尔善在Facebook上写下了让人震惊的话:

三月四号那天天气阴沉,早晨的天像是形容枯槁面色发黄的老太婆的脸,地中海的风把城市底下的火炉吹得噼里啪啦直响,城市里早就炸开了锅,各种发霉了的苹果、香蕉、葡萄、芒果、红薯、土豆、茄子、面包、黄白菜、烂番茄、断黄瓜在锅里翻滚着,沸腾着,散发出浓浓的像是某种化学试剂的味道,其声音也沉闷喧闹,街头巷尾到处都弥漫着。各式各样的大楼像积木一样散落一地,那些缠绕的水电线将这些积木绑在一起,防止它被高分贝的声音震倒。自以为是的天真艺术家好像以为自己设计的那幢楼能够独树一帜,然而一切美丽在这破铜烂铁的城市里都荡然无存,最让人瞩目的也不过那幢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酒楼。

城市里狭窄拥挤的路好像是通往美好的天堂,那些车狂吼着,疾驰着,生怕到不了终点。里面的雾霾太浓,人们个个开着GPS导航,在里面盲目地寻找。城市太大,在人们的头脑中可能只是碎片化的印象,他们以为自己拥有了车,却不知道是车以及城市裹挟着他们前行。

我走在十字街头,看见路边有几根烟屁股,长长短短。有时候我想生活里能没有这样的烟屁股,这样劲儿能够大一点,刺激一点;更多的时候我想生活能有这样一截烟屁股,能够过滤掉有毒有害的物质。我特别希望这座城市能像多少万年前一样再次沉入海里,那些暗涌能将城市的污秽洗掉,那清澈的高浓度的盐水能杀死所有的细菌病毒。然后再重新迎接新日,迎接大自然的第一天。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幻想,那样肯定阻碍了工业社会的进步。我在稍纵即逝的公交车的玻璃上看见了灰头土脸的自己,我那么渺小无力,那么浑浑噩噩,那么拧巴自私。绿灯亮了,我被周围的人挤着往前走。有个人还撞了我一下,头也没回,嘴里还咕噜咕噜说着本地的方言,听语气也不是什么好话,好像我挡住了他的路,他很气愤,就让他气愤吧。

我的父亲死了不久后我的母亲也死了,他俩都死于癌症,我怀疑我也会死于癌症,不过这没让我感到痛苦焦虑。那天的前一天也就是三月三号,我去看了我病危的母亲最后一面,我母亲奄奄一息地看着我,微笑着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就安详地离开了人间。我想了很久她当时想说却没说出来的话。从她的微笑中我看见了我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细细的柳叶眉下有一对水中的鹅卵石一般黑色灵动的眼睛,鼻子尖尖的,嘴唇的弧线像玫瑰花的轮廓一般。她生我的时候多么漂亮啊!她说看见我出生的那一刻是她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候,满心的欢喜都由于身体乏力无法通过肢体表达出来。她即将离开的时候看见我大概就像看见刚刚出生的只有手大我的时候吧,她唤了一声我的乳名,那一刻她看见了她视为所有的生命的延续,她笑着离开了。

她死的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她应该记得的。

我的母亲死了之后,这个城市里的一切终于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那些建筑、那些车子、那些人都是死的,是僵硬的,是没有灵性的自由物体,是三维空间里的质点,连接他们的除了电和磁就只剩下了利益。

我想去超市买点牛奶,买点面包和水果蔬菜,打算陪我楼下的八十五岁的老太太吃完我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早上走的时候我在她耳朵旁大声地对她说等我回来做饭给她吃,她笑着点了点头,嘴巴全陷了进去。

那个老太太和我相反,她膝下无子,靠着救济金安度晚年,一出太阳她就会把那把她找中国人做的藤椅搬出来,坐在那儿晒太阳。不出太阳她就蜷缩在潮湿晦暗的屋子里望着天花板发呆。偶尔也有两个和她相差十几二十岁的太太过来坐坐,相差十几二十岁对她们来说已经没多大关系了。她们在一起不怎么说话,因为各自说的话带口音,加上耳朵不好使,也已经没多少话想说了。

路上我还遇到了那个常年流着哈喇子的不会说话的二傻子,旁边卖糖炒栗子的大爷说他生下来就是傻子,说是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不小心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跤,动了胎气。我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拿着一根香蕉在吃,香蕉皮随便扔到地上,好像在报复这个城市。他总是同一个表情,一看就是个傻子,不过我觉得这很真诚,我喜欢一看就明白的事物,因为善变的事物总让人摸不透。想想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我以为他被城市吃了。我朝他打了个招呼,他转过头看着我,微微抬头回应了一下,他还认识我,这让我很高兴。我不禁想起了以前常常和他坐在一起发呆的日子,那会儿我和他坐在一根板凳上看车水马龙,看夕阳西下。和他坐在一起,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孤独。我觉得有时候像这样傻傻的也挺好的,可是路过的人看我的眼神和看他的眼神总是不一样,我很纳闷,我朝后边的玻璃上看了看自己和二傻子有什么不一样,我发现我穿着太正式了,一看就不像傻子,于是我回去换了身褪了色的老旧破衣服,可是路人看我俩的眼神还是不一样,这让我很气,我为什么就学不会呢?从那以后我就不和二傻子坐在一起看夕阳了,因为我打心底里嫉妒他,想骂他,我路过的时候会装出傲慢的姿态斜视他,他却还是把我当朋友,这是很无奈的事情。

我走进街尾的超市,这超市上面的大银幕上在放一个短片,讲的是关于城市里互帮互助的故事——一个女人即将分娩,有个坐着轮椅的老大爷主动让出了轮椅,并拨打了医院的电话,一个陌生男子主动将那位女人抱上了轮椅,随着钢琴混杂着架子鼓的声音,渐渐地,超市门口这条路上所有的车辆都分成两行,只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推着轮椅上的孕妇在马路中间的白线上奔跑。我第一次看见这个短片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我想,那条白线的终点就是一尘不染的云端。

可是由于太拥挤,我从来没看见过那条真正的完整的白线,而终点好像永远都藏在雾霾里面。

由于是周末,超市里人很多,很多个人头在乱晃,超市里还很嘈杂,我跟在人群后面,等着能一步一步走到水果蔬菜区,随便拿一些就走,早点离开这让人烦躁的地方。

我刚走到卖刀具的货架旁边就听见了惨烈的尖叫,所有人都望向同一个地方,只看到门口一片骚乱,有两个男人拿着砍刀冲进来见人就乱砍。一时间所有人还是显得无比的害怕,整个超市除了尖叫就是慌乱,大家你推我攘地逃窜,朝另一个出口涌去,门口人满为患,估计有人被踩了。

以前,人为了安全等因素选择以家族为单位群居,能够团结起来一致对外,而今契约让社会更文明,人成了孤立的个体,也更自由更独立,可是两个人两把刀却将所有人吓得作鸟兽散,让这个超市脱掉了现代化的衣裳,扯掉了文明的标志,在这里,人人自危,暴徒与其他人就像是大自然的鳄鱼与过河的角马,逃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没有人懂得团结起来力量大的道理,而是这时候的人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或者利益关系,彼此之间缺少信任,害怕说好了大家一起上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冲锋陷阵。所以,大家都选择了侥幸。

我看着这一切不怎么害怕,我拆开了一把西瓜刀,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摆平一个,只是想试试。唯一遗憾的就是本来和楼下的老太太说好了让她别做饭了,这样一来可能要放她鸽子了。那个暴徒砍伤了四五个妇女之后朝我这边走来,他杀红了眼,并没有朝我这边看,可能是他的视角看不见我。我躲在货架后面,心里稍微有点忐忑,倒不是害怕死亡,而是还没正式地对这个世界说再见,还没有洗个澡,面对镜子,梳一梳头发,刮一下胡子,好好穿上一身西装,打个领带再死去。如今我穿着背心、大裤衩和拖鞋,而且说不定还要死于乱刀之下,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我深呼吸了三次,左手拽紧了刀,因为左手顺势。

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从十开始倒数,十、九、八、七、六、五……还没数到四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的影子,我想,我离死不远了,大概就是一转身的时间,说不定还会挣扎一下才死去,一瞬间无数的想法在我脑中闪过,那些痛苦和遗憾都化为了虚无,我好像置身冰天雪地里,一切都是白色的,好像死亡也没那么可怕。

我转身出去,左手拿刀只顾朝他心脏捅进去,紧跟着小臂有一股明显的穿刺感和压力感,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好像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由于距离太近,他只能用刀把撞开我,我的脸一阵疼痛,我舌头动了一下,嘴巴里全是血腥味儿,吐出的口水带着血丝。

我抽出刀的同时血也跟着喷了出来,我的手上全是温热的血,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了血的温度,空气里的血腥味马上充满了鼻腔。他胸前的衣服被染红了,他捂住胸口,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顺着他的胳膊滴到地上。他看着我,表情狰狞痛苦地倒下了。

我曾经以为他们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一定是无所畏惧视死如归的,可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他后知后觉的悔恨以及生命的流逝。

我以为看见过鸡鸭鱼死去然后被宰割,就明白了死,死不过就是没有了意识,在我出生后的那几年,我没有什么意识,后来我在最好的年龄拥有了我最深刻的意识之后,生活就再也没变化过或者说变得更美好过,而物质带来的快感都太浅。

可是,直到那时看着他的眼睛我才真正感受到了死亡,死亡是麻木,是空洞,是停滞,是心爱的玫瑰被剪断,根本没有什么意识不意识的;而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美好,只有活着,花才会开,云才会动,死了就看不见了。对于活着我还没找到太多的意义,只是面前倒下的这个人让我害怕,死亡的气息从我脚底传来,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我的咽喉,我喘不过来气。那一瞬间我只想活下去,即使苟延残喘也想要活下去,即使摸爬滚打也想要活下去,即使生活多么恶心也要活下去。

马上另一名暴徒就朝我冲过来,我心跳加快,无比地害怕。他眼里血丝密布,含着仇恨,我立马掀倒了货架,打算阻挡住他,可是他还没冲过来就被警察一枪击倒了,接着又响了几枪。我抱头蹲在那儿,心怦怦直跳,之前的勇气所剩无几。

警察确认两名暴徒都死了之后扶着我去了超市的办公室。我缓了缓,他们问我那名暴徒怎么死的。我说,我拿刀杀的,能不能让我回去了。他们给了我一件背心,叫我先去洗一下,然后写个记录就可以走了。走到厕所,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上半身有一半都被血染红了,嘴唇也有血迹,手上的血凝固了一些,变成了红褐色,怎么洗都觉得恶心,都能想起那张表达了很多种感情的眼神,那眼神很复杂,他望着我,狰狞凶恶地望着我,他想报复我,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他的眼神里却又充满了后悔和求生欲,好像要我救他。

之后我把能记起来的都写下了,写了足足三页纸。警察看完后诧异地望着我,好像这与他期待的大相径庭,可事实就是这样,警察也要面对事实。

写完之后我虽然不想死了,但还是有些迷茫,不知道干什么。我恍恍惚惚,发现我还生龙活虎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以为我会目眦欲裂地痛苦地死去,然后被放在公共场合,等不到任何人来认领尸体,最后被陌生人胡乱地扔到火葬场火化。于这个城市的任何有重量的实体而言我都无足轻重,甚至说不曾存在过,可能只有没人认领的尸体发出的恶臭会增加这个城市的气味——却不曾想我阴差阳错杀了人,还活了下来,一想到我杀了人,我的手就会颤抖,我的心就会麻一下。我想,当时看见那么多血我是不是也红了眼,兽性开始横生,心里充满了原始的杀戮。我渐渐对这从未曾预料过的一切感到陌生,好像刚才杀人的不是我,我只是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在看很寻常的4D电影而已。

由于神经衰弱,脑子里很空白,我想早点回家睡一觉。我重新走进诺大的超市里,再没有其他人,除了鲜货市场那边有一丁点吹风的声音,四下里十分安静,半个小时之前这儿的人还熙熙攘攘,有些燥热,这会儿反倒凉飕飕的。我一个人走着,以前人来人往的时候看不清超市的模样,只知道买什么东西该去什么地方,这会儿一眼望过去,苹果、香蕉、葡萄、芒果、红薯、土豆、茄子、面包、白菜、番茄、黄瓜……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陈列在过道两边,在灯光的照射下看起来更加鲜亮可口,空气里隐约还有水果的芬芳,我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这些都随便让我挑选,甚至好像我可以免费品尝,这让我有一会儿感觉这儿已经不再是超市,也不是人间,而是天堂。逛了一圈之后,空荡荡的超市让我有些不安,仿佛那些摄像头都在拍我,仿佛有人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我快速地挑了一袋面包和一些水果蔬菜,走到称称的地方,不过称称的机器难到我了,我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打出价格,留下了钱赶紧回去。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又恢复自由了,这个城市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却杀了个人,因为这件事我不想去死,可我仍然很失落,很纠结,很烦躁,只不过不想死而已。

出去的时候很多记者蜂拥而至,我跟走在大街上一样,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下,以为我后面有一个他们要找的人,可是没有,他们都看着我,他们要问的人应该是我。他们隔着警戒线问我,听警察说你制服了一名暴徒,能和我们详细说说吗?我不想和他们详聊刚刚发生的事,那件事让我反胃,我尽力不去想。可是他们拦住了我,还给我找了个凳子,让我坐在那儿,他们拿着摄像机你推我攘,巴不得离我摄像头再近一点,看着那么多摄像机我很不自在,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看见他们比刚才在警察那儿做笔录还要害怕,他们七嘴八舌地问我各种问题,好像在代表城市审判我的暴行,我很恐惧。我不敢说我今天想要自杀,这是不好的;我也不想说那名暴徒怎么被我一刀捅死的,这样说太残忍了;我更不能说死了几个人,说多了怕毁了他们眼中的这个美好城市的形象。

他们见我什么话都不说,突然安静了,急迫地等着我吐出第一个词,我想了很久,像后来很多人在网上看见的那样,我说,暴徒砍伤了一个老人,我趁暴徒不注意用钢管将暴徒打晕了,第二个暴徒被及时赶到的警察一枪击毙。看见记者的表情,我知道他们喜欢这样的说法,这是人世间的大爱,我也懂,我也知道,这种事搁以前我也会跑,我没跑只是我那会儿想死而已。

我站起身走了,回去给楼下的老太太做了饭。吃饭的时候我没觉得反胃,只是有些后怕。也许,这个城市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适合。我想,我该听我母亲的话,离开这个城市,去美丽的地方看看。

今天我把这些都写下来,是希望大家不要再赞扬我,也不要给我发邮件了,我只是凑巧杀了那个暴徒,因此拯救了几个人,拯救了自己。我不是你们的英雄,我杀了人,不是出于大义,而是出于自私的想法杀的,所以我有罪,我需要自我救赎。

我看完这个文章,有很多感受,包括认同感,我想,生活多么美好啊,我还是希望生活是有烟屁股的,我想起了一些人,过着像诗一般的日子,聊着像画一样的愿景。偶尔拍拍灰尘,去一下远方。其实,如果谎言太多,那么自欺欺人也算是一种诚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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