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年冬,我8岁,上小学四年级,在皖北的乡村生活,土生,土长。
我家的房子在村落的最北边,挨着田野,树林。房子面积很大,三间堂屋朝南,两间厨房朝西,东北角是厕所。去厕所的小径上有一棵很高的桑葚树,桑葚树树干上总会缠绕蛇褪去的皮,每次走过,难免心惊。而桑葚结果时,是深紫色的,沉甸甸的坠着,足够成熟后自会脱落奔向大地,待到坠的多时,就得用竹条编的大扫帚扫至一堆除出去了。
整个院落是长方形的,院子里有压水井,洗衣吃水都是地下水。井水旁有母亲栽植的月季,放在铁盆里,比我还要高。清晨时,躺在床上,眼睛没睁开,耳朵就已苏醒,听着屋外家人的谈笑声,树上的鸟鸣声,自然会跳下床,开始新奇的一天。
冬天的时候,桑葚树只剩枝桠,瑟瑟的伸向天空。压水井经常结冻,需要热水浇注才能融化,而月季,早已不知跑到哪去。小雪后,天气变得很冷,厨房的烧锅台成了最温暖的存在。再冷些,大雪覆盖了屋顶,田野,院落。我想,我的小狗可能就是在18年前的最冷一天到来的。
图片摄于2018年2月
有一天,放学回到家,看到屋里有纸箱。再细看,纸箱里铺着旧棉絮,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闭着眼,蜷缩着身体。母亲说,是村里的某户人家母狗生产,自己就抱回来了一个在家养。
我自然是喜爱接受的。小狗十几天时,我把刚蒸出来的馒头和着花生嚼碎了放在手心,递到小狗嘴边,小狗伸出暖暖的舌头,舔到手心时痒痒的,一会儿食物就不见了,我就继续嚼了喂给它。
母亲有一次去几公里外的集市,买回半斤调制好的猪头肉,细心的用白瓷碗装好了端给我吃,自己跟父亲在厨房里烧火做晚饭。乡村的夜晚,夜幕总是早早的笼罩下来,堂屋里橘黄色的灯泡用一根绳子当开关,往下一拉,满屋尽被橘黄色的灯光洗礼,包括竹篾编的门帘,堂中央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画联,长长的条几,四方的大方桌和小方桌,都让外界消声。我把小狗抱至膝上,一片肉一片肉的喂它,小狗的眼眸清澈的倒映着灯光和我的影子,等到母亲站在我身后时我亦不知,母亲戏谑又心疼的说,傻孩子呀,你怎么把肉都给狗吃了呢,不给你爸留些吗?当时的我是木然而天真的,十八年后再去回想那些话,只觉孩童的世界是无私的,母亲对父亲的爱则是不着痕迹的细水长流。
小狗稍大了些之后,我把刚出锅的馒头扔给它,它雀跃着跑过来,嗅了下,掉头又走了。冬天的晚上,小狗睡在床旁边垫着旧棉絮的纸箱子里,身形增长的小狗躺下时肚子圆鼓鼓的,首尾相接,自有几分憨态。
春天时,田里的麦子又青又高,我带着小狗在麦田里奔跑,微风和煦,小狗要蹦几下才能让我看到它的身影。好朋友文家也养了只小狗,她管它叫哈里,我家小狗的名字则是我和母亲商议了很久后定下来的,母亲说,叫它赛犬吧,多威风啊,我说,叫臭狗吧,多可爱啊,母亲说那样不好听,小狗就暂时叫赛犬了。村里的新婚年轻人生了胖小子,权衡取名后叫赛全,母亲在我放学后说小狗还是依照你给它取的名字吧,于是小狗此后就叫臭狗。
我时常去文家玩,臭狗跟在我身后,同样的兴高采烈。哈里在春天时双腿突然不灵活,跑起路来内八字又滑稽,我捂着肚子取笑了两天后,臭狗的腿也朝内拐了,于是文也笑了。臭狗也会有跑的不见踪影追求自己自由的时候,有次,我到处寻它不见,在文家后墙的向日葵下看到另外一个小伙伴拿着木条在打它,我问小伙伴打臭狗的原因,她支吾着没说出具体缘由,我便领了臭狗回家去了。
村里的小学岁月是美好又漫长的,没有手机,不看手表,看看天色便能辨别出时辰和第二天的天气。臭狗身形慢慢变高,变瘦,毛色淡了很多。夏天时,臭狗从外面回到院落变得特别没有精神,我和叔叔带着它去看兽医,再次把臭狗放在膝上,四目对视时,臭狗的眼泪氤氲上来,它只是那么凝视着我,就掉泪了。
多年后我才明白狗是有灵性的,它能觉察到自己的命数已尽,就用了那样的方式跟我告别。臭狗死时,叔叔用白色的塑料布兜着它的尸体扔到了偏僻的树林,我带着几个小伙伴默然的用泥土,树叶覆盖它。傍晚时,我回到家,鼻子酸了又酸,告诉母亲臭狗死了,母亲也掉下了眼泪。
此后几年,也不是没养过狗,只是再也不会跟它们亲近,即便个别中的它们美丽,聪明,忠诚又热情。叫赛全的胖小子的父亲在一次口角纠纷后就喝农药自杀了,临死前口吐白沫说着不想死。
小学毕业后,我就去了县城,此后几年,不常回家。每次回去,都会去文家坐一下,哈里则是老一套的离老远就朝我狂吠。二〇一六年冬,文在老家结婚,我回去做伴娘,老家的格局和房间内的陈设几乎还是当年的模样,站在穿衣镜前再次比身高胖瘦的我们,和当年一起养狗的小女孩恍若隔世。接亲的唢呐声打破了黎明,我把红色头纱给文文盖上时,外面的接亲音乐演奏到最热闹处,穿着白婚纱的文前一秒还和我有说有笑,在接亲队伍到达庭院时肩膀剧烈的耸动着,我的眼眶红了又红,一晃16年,情谊一直在,时光带走了哪些,又留下了什么。
题外话:二〇一八年二月,我和家人回到老家祭祖,刚走到坟前,一阵旋风刮过,落叶和庄稼外壳形成漩涡状往上纷飞,村里的人说那样是祖先跟我们在说话。爷爷的坟上堆了很多干柴禾,父亲跪在坟前说:爸,我把这柴禾给你除干净,随即就把柴禾烧了,白天的火焰红而热烈,我们在火光下点燃鞭炮,祭拜,听到他们的声音哽咽,自己也是立在麦地中间鼻酸不止。这一次,我才明白什么是血浓于水,什么是土地的力量。人永远都不能忘本。
木兰诗里说,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北宋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埃里克森说18到25岁,这一阶段的特征是亲密感对孤独感。我想可能之前我总是习惯把自己树立成一座孤岛,忘了自己从哪来,到哪去,但当觉醒的那一刻,有些不能丢的东西,我想把它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