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眉角有一道痕迹。
我小的时候很调皮,大大小小的伤不几天就来找我。小时候留在膝盖上的疤好像从未消失过,常常旧的伤口还没好就又添新伤。不过渐渐长大后,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个不像哥哥一样不需要扎头发的那一类人后,那些成长的痕迹悄无声息地淡了,逝了。
虽然已经很少有人问我,为什么我的左眉角没有长眉毛?可这道痕迹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时间让它不再刺眼了。
二年级的时候在一个小镇读书,那时候课本里还在学节气歌、生肖歌以及看云识天气之类的短小而又充满韵律的儿歌。
“一月水仙清水养,二月杏花伸出墙,三月桃花红艳艳,四月杜鹃满山岗……”
班里新来了同学,大家对新同学一般都抱有过度的热情跟好奇。
只有一个人例外。
听说他已经留了两级了,本来该读四年级的他却还在二楼。所以他比我们高了整整一个头。
这还不完全是大家对他避而远之的原因。他不会说话,听说是以前得了什么病把舌头割了,而且脚有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而且有人说他有智力障碍。总之,他是大家眼中的异类。
十年,白驹过隙,匆匆而已。
我现在努力回忆当初的任何事,全班同学的模样,名字,大家朗读的声音以及那个夏天都仿佛隔了一层薄膜,不像左眉的痕迹却是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而我到如今也能清晰的记得他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不论春夏秋冬总是穿黑色衣服黑色裤子,其中一条裤腿总会长很多,卷曲着叠在鞋面。当然可能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总是停留在他穿一身黑的场景。
他没有朋友,班上的同学要么是不愿意跟他玩,要么是害怕他。他一个人坐在班里最后一排,没有同桌,而我那时候因为成绩差被安排在了倒数第二排。我脾气坏,长得不好看成绩又烂,在班上自然没有什么朋友,但是我喜欢跟他玩。
虽然他不会讲话,但是我特别爱讲话。我们是两个极端。我经常转过去跟他讲话,我也不知道我跟一个被大家叫做傻子的人有什么话讲,但是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我没有本着要他听懂或者回答(他也不会回答)的目的,可能因为我们两个都没有朋友,都被大家疏远吧,我们仿佛成了朋友。
我跟他讲到开心的事情自己哈哈笑起来,他也会慢半拍地跟着笑,口水跟着流出来他就拿袖子别扭地擦掉。他好像能听懂我的话。我对他生气的时候他也不会高兴,挣扎着要从凳子上站起来,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他想跟我解释,可他开不了口。而且那时,我也根本不会想要知道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我只是,需要一个能听我讲话的人罢了。
他脾气很好,很少发火。只有极少的时候有讨厌他的小朋友戏弄他,骂他身体的缺陷时会发怒。但他也只会指着戏弄他的人发出“啊、啊、”的声音并且因为跑不过别人而急出泪来。
我和他的相处还算和平友好吧。
直到某一天。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有一节课是自习课,没有老师来。教室里的吵闹声跟窗外黄角树上的蝉声连成一片。
我和他在教室里追逐了起来(可见我小时候是有多跳),他追我,我跑,我们围着教室转圈。我记得我当时跑得还是很开心的,而他也一直没有追上我。
然而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毫无预兆地跌倒了,在靠近讲台的地方,我的头磕在了讲台的边上。我记不得当时到底疼不疼了,只是听见同学的大叫跟吸气声。我用衣袖碰了碰额头,拿下来看全是血,淡黄色的衬衣跟殷红的血拼凑在一起,其实挺好看的。
学校的体育老师骑摩托车送我去了镇上唯一一所卫生院。我不记得自己怎样上的车,以及怎样被上药水跟回到学校。我的内心很平静而又无措。我的眉角有了一层厚厚的纱布了。
我不敢回去让大孃看到。我用校服把自己的头遮起来,路过婶婶家的时候婶婶问我,这么热的天为什么把脸遮起来呀?我不吭声,也没有看她就径自地回家里去了。
我不可能一直都把头遮住,大孃一回来肯定就会发现的。我在镜子前面看了很久,除了纱布的白把我衬得更黑了以外,其实造型应该也算是不错。可是那时候的我讨厌这个伤口。
我好多天不能吃花椒、麻辣等刺激性的东西,并且每天都要换药换纱布。大孃听说我受伤的事情之后,告诉我以后都不要再跟他一起玩了,大孃说我本来就不该跟这种人一起玩,如果我不跟他玩的话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而他的家长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来学校看过我。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她对我挺抱歉的,并且说他们家里有药,涂一个星期就会好,也不会留下疤痕。
下午放学,他的家长就带我去他们家店里(他们家是开服装店的)上药、换纱布。我去了两个下午,后来下午放学就跑掉了,因为我不想去他们家换药。
倒不是担心他们家药不好,我对这个没有概念。受伤之后我便对他沉默了许多。下课的时候他“啊、啊、”地想跟我说话,我也只是转过去看他一眼便又转过来,他有时候用手指着我的伤口,又发出“啊、啊、”的声音,我也会打断他的手,然后走开。
我想他是想对我表达歉意,我能猜得出来他可能想说的话,可是受伤以后,我几乎没有再跟他说过话。我喜欢笑,也不再对他笑过了。我仿佛把他当做了陌生人。我跟班上的同学成了一样的人了。
我知道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完全是他的错,是我自己跑摔的,我摔的时候在讲台旁,而他在教室后面,并没有到他能绊倒我的距离。同学们都说是他追着我跑才让我摔倒的,他的家长也对我心怀愧疚,还有大孃在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的怒气,仿佛都在说着,都是他害你这样的。
我知道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或者说他没有错,可是我心里依然怪他。
他好像知道我在疏远他,渐渐的也少来找我了。只是偶尔我们碰到的时候,他还是会对着我笑,想要跟我说话。可他看见我无动于衷,终于又放弃了。
我们成了我单方面的陌生人。这学期结束了,新学期,他没有来报名。我没有打听过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不在我们学校了。
六年级,我们家搬到了街上,离学校很近。有一次雨后初停,我坐在家门口,我好像看见了他。走路的方式,说话的样子,甚至脸,都跟他像极了。我想上前,可是我又不确定是不是他。如果是,那他还记得我吗?记得又如何呢,认出来是他又如何呢?
他身边也有大人,我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黑衣黑裤。
他叫唐晶力,我曾经的朋友。
而我的第一次世故,就诞生在那个夏天。
可能我本就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