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姑苏城外，斜阳西下。

老街前头的剧院里，今晚演出《思凡》。消息一出，戏迷们就把这小小剧院围得水泄不通。

昆曲里有个行话，是“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今晚唱《思凡》的恰好是她。

她从小跟着师父学艺，挨打挨骂不在少数。但好在是辛苦有了回报。如今她成了青年一代里著名的旦角，也是极少能将《思凡》唱得出神入化的人。

成名后，她鲜少露面，只有重要演出才登台。

他也不常来，只在她演出的时候会来。

座位永远是最靠前的雅座，桌上摆一壶绿茶，配些瓜子、花生的小食。

他只爱喝茶，小食是从来不碰的。

但因为她好这口，所以他总是要点上一些的。

“小尼姑年方二八”

他第一次听她唱《思凡》，腔调一出，就忍不住思绪回转。

一

她原姓赵，从小便是姨娘所生，在家里颇不受重视。

豆蔻年华时，家里给她定了一门亲，是和父亲交好的员外家庶子。

原定她及笄之后出嫁，可是还没等到，员外家的儿子便因病去世了。

未出嫁就死了丈夫，乃女人家的大忌。

更没想到的是，不过一二月的光景，她姨娘又一命呜呼了。

从此后，她克夫又克母的名号是传出去了，别说有媒人上门了，就是曾经玩在一起的小姐妹都慢慢疏远了她。

她主母一看，便知她这一生的命运算是无望了，便差人将她送到山上的尼姑庵，一辈子和青灯古佛相伴。

她不过二八年华，便被削去了一头乌发，成了个小尼姑。

这之后，她的日子无甚可说。

朝参暮祷，每日敲着木鱼，抄着经书，在佛殿上烧香拜佛，然后一盏禅灯伴她入眠。

如果没有遇见他，她或许会日复一日重复着这非人的生活。

可是偏偏遇见了。

一眼，误终生。

二

他是附近寺庙的小和尚，据说是弃儿，从小被人抛弃在寺庙前。老方丈心善，将他抱回去养，一养就是十八年。

他悟性极高，又六根清净。老方丈欲培养他做接班人，所以对他分外严苛。

他们第一次遇见是在塘边。

山上水源极少，只有在寺庙和尼姑庵中间处有一汪水塘。

和尚和尼姑们都靠着这水塘生活，吃水洗衣都在这里。

那日，她便是在塘边洗衣，而他正好挑着水桶来挑水。

她见他眉目疏朗，身躯欣长，温润有礼。

一直念着清心寡欲的她，突然间就两颊绯红了。

她从没接触过什么男子，死去的丈夫也只是远远地看过一眼。

她忽然想，她这样的年纪，是应该有家有室的，找一顺心的男子，好的话就甜甜蜜蜜，不好的话，也能相敬如宾。为何要在这荒郊野岭的尼姑庵了，白白把青春辜负！

她不服！

她不信命！

她不接受这无理的安排！

她要反抗。就从这堪比潘安宋玉的小和尚开始。

三

那寺庙离尼姑庵不过一二里地，两家本是很亲近的，算是互相照应。

她打定主意后，就时常跑去寺庙。

她帮他一起挑水，烧饭做菜，能干的事情全部都干，只为能和他亲近些。

当然，有时也会请教他一些佛学上的问题，装作好学的样子。

他果然和她亲近起来，事事都顾应着她。

冬去春来，寺庙和尼姑庵迎来过往，好不热闹。

来祈祷送香火的都是一对对夫妻，相偕来去，好不恩爱。

她年纪越来越大，恐将成为老婆婆，还有谁愿意娶她为妻。

既不愿成佛，如此思凡，那就尽早入红尘吧！

四

那日，桃花开得正好，微风吹过，一地红花，满园飘香。

她和他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壶绿茶，和几样佐餐的小食。

他见她只顾着吃花生、瓜子一类的零嘴儿，便为她斟了一杯茶。

她接过茶，看着水波荡漾，忽然说道：“你要一直在这寺庙里终老吗？想过去其他地方吗？”

“这就是我的家啊，为何要离去？”他很疑惑。

“你愿一直做这清心寡欲的和尚吗？”

“一心向佛有何不好呢？”

“不！”她大声说：“这人世间，滚滚红尘，比这劳什子和尚有趣多了。不瞒你说，我从见你第一面起，便心悦你。我藏不住这份心思了。我虽不愿成佛，但也不愿怀揣着这份心思，污了这圣洁之地。明天就是十五了，师傅和师姐们都会去山下化缘。我不用，我在池塘边等你，我们一起逃走吧！”

她一股气的说完，满含期待的看了他一眼，便匆匆离去。

第二日，她收拾好行李，一早就等在池塘边，可是日头逐渐升起，却还不见他。

就在她焦急万分的时候，却远远看见她的师傅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了。

她从师傅气急败坏的话语中，明白了是他向方丈告了秘，那方丈又告诉了师傅。

她不记得那一天是怎么收尾的了。只知道师傅骂她，打她。其他人都在耻笑她。

她仿佛玷污了这世界，也玷污了尼姑庵。

师傅在一番管教后，将她禁足在厢房里。每日有人看守，只给些饭菜饱腹。

他却一直没有出现。

后面再递过来的饭菜，她也就不怎么吃了。

日子渐渐久了，她行将朽木，终是离开了这世界。

她走的那天，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去看她了。在她床头的一堆纸张中发现一封书信，他轻轻打开——

你来

便是水里火里

我也等你。

那一刻，他沉默如磐石的心，好像突然跳动了。

后来，他常常记得桃花飘零，两人对坐饮茶的那一天。

恰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尾

她唱完《思凡》已是精疲力竭，可还是习惯性往台下看了一眼，却不想没看到他。

她急忙拉住剧院里一个工作人员，问他去哪儿了。

工作人员只说他好似有事，中途离场了。

她不免遗憾。

她从小跟着师父唱戏，对男女之事并不多了解。

半年前，两人第一次遇见。后来，逢她演出，他必来。

平日里，也是嘘寒问暖，呵护备至。

她再不通人事，也知道他在追求她。

想着他有事离开了，于是她便主动在微信上联系了他，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你看了我的演出了吗？觉得怎么样？

须臾，那边回复道——

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备注：

1、标题出自王实甫《西厢记》

2、本文首发于小五砸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