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放浪记(初版)-原著林芙美子(日),于1928年开始连载于“女人艺术”,后有大幅修改,1951年6月林芙美子去世,50年后版权到期,被青空文库收录。现在出版的“放浪记”由改稿后的第一部加上第二部及1946年连载的第三部而成,“放浪记(初版)”是总结了连载在“女人艺术”的部分,为同作品的原型。
放浪一词在日语里为“流浪”之意, 查询时发现放浪记(新版)的翻译版都已放浪记为书名,故沿用之。但是随着精读并翻译此文章,全无放浪之意,纯粹为上世纪20年代日本的女性文人虽敢爱敢恨,却也颠沛流离的生活的自述,一面努力挣钱维持生计,一面坚持自己的文学喜好与创作。实为寻找文人真谛的生活写照,故此篇开始更名为“流浪记”。
红色拖鞋
五月×日
我爱上了释迦牟尼
只要略微地亲吻冰冷的唇
哎呀不胜惶恐的
心随之陶醉
从上到下
因这惶恐
平稳的热血
逆流而上
冷静从容得到了令人钦佩的程度
我的灵魂
完全被甩掉那个男人而引诱
释迦牟尼!
是不是太过冷淡了!
在像蜂窝一样
碎掉了的心脏里......
释迦牟尼
告诫南无阿弥佗佛的无情
本无甚本领的我
胸膛里
因着甩掉那个男人就要着火
请您住进来吧
被世俗弄脏的
这个女人的脖子
请死命地抱紧
南无阿弥佗佛的
释迦牟尼!
是个奇异的寂寞的日子,是个快要疯了的日子。也许是天气的关系,从早上起,下个不停的雨,到了晚上夹着风,像是要刺向我的身心似的用力地逼迫过来。虽然写了这样的诗,贴在墙上我的心还是如往常一样,蔑视我,太循规蹈矩了。
——马上来不还待着吗
蓝色的电报纸,悠悠地从我的头上飘舞过来。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叫了上千上万次,我无药可救。在高松的旅馆,接到那个男人的电报我真的,喜极而泣,抱着快撑破了的土特产,回到这个在田端的家。
没过半个月再次分居。
给我付了两个月的房租,我就恰到好处的赖着不走,男人就像金鱼一样摇摆着尾巴,搬到本乡(地名)的公寓里去了。
昨天也是,抱着一大堆洗好的衣物,我就像是去会情人一样雀跃地,已走在那个公寓的宽敞的楼梯上了。
啊啊我从那时起,就开始想要飞艇了。
华灯初上,清爽的房间里,曾经在我怀里哀求的那个男人,正跟梳着裂桃式顶髻的,那个女演员,像鱼一样纠缠在一起。在像水一样青涩的味道流动的走道上,我蓄着满眼的泪水,有如初夏的口琴声传来。
整张脸,不是是整个身体,像钢丝做成的人偶一样变得僵硬,虽悲痛欲绝......。
“啊......。”我像孩子似的天真地哄笑过后,难过的眼瞳,始终对着桌子的腿。
从那时起至今日,已是被放逐到乱七八糟的世界里了。
“十五钱亲我一下!”
在酒家撒娇的事情也是挥之不去。
男人之类的真是庸俗。
好想又踢又踹,被愤怒燃烧着,虽胡乱喝了威士忌日本酒混合酒,但是这样安静地听着雨声,躺在床上,令人同情的郁闷又涌上心头。这时候,在被风吹得膨胀起来的蚊帐里,正抱着那女演员的脖子呢吧......一这样想,就想乘着飞艇,投个炸弹过去。
我勉强站立起因宿醉和空腹摇摇晃晃的身体,把仅有的一升米放进砂锅里,走到井边。
下边的人都去洗澡了,我便毫无顾忌地,弄出大大的声响沙沙地洗起米来。哗哗地被雨淋着,我只一心一意地享受着被轻轻地排出去的白色水的手感。
六月×日
晨。
是个明朗的天气。一拉防雨拉门,就有白色的蝴蝶们,像雪一样成群,有点像男性季节的味道把我惊住。
云是那样的密密层层堆积着。真的是要干点出色的活啊,扔掉一大堆凌乱的被丢弃在火盆里的烟蒂,感觉一个人住在阁楼里也是不错的。朦胧的心情,在吸了这早晨青青的空气后,精神饱满起来。
可是期待着的邮件,却是当铺的死当的通知令人兴趣索然。四日元四十钱什么的无视给你看!
我穿着黄色和服,缠着黑色腰带,转动着阳伞,像个幸福的小姑娘一样上了街。就是例行的旧书店参拜。
“大叔,今天价格给高一点吧。因为要去较远的地方......。”
这个动坂(地名)的旧书店的老爷爷,跟往常一样将和善的笑容隐藏在皱纹中,将我拿出来的书,安静地用两手捧着。
“现下最流行的书了,马上就会卖掉的。”
“哈......施蒂纳的自我论啊,一日元我要了。”
我将两枚五十钱的银币放在掌心,往两个袖兜里各放一枚后,走到晃眼的门外,就漂向了常去的饭铺。
真是到什么时候,才能围着那雅致的餐桌,悠闲地吃顿饭呢?
写一个两个童话,还无法像样地吃饭,但是去咖啡厅之类工作,又会觉得越发地颓废,让男人来养也很难过,还是只有卖了自己写的东西,瞬间瞬间的才是我自己。
傍晚从澡堂回来剪着指甲,学画的学生吉田来我这里玩。说是去了写生,挂起十号风景画,新鲜的颜料的味道冲鼻而来。
仅仅是诗人相川介绍了一下,也无特别喜欢或不喜欢,但是一次,两次,三次地重复着来,也不是全无重负之感。
在紫色的灯罩下,说是累了横卧着的吉田,一下子起来说
——眼皮儿,眼皮儿,戳一下微眯着的眼皮儿,
使劲儿地撩开让它睁开双眼。
长崎的,长崎的
偶人工匠可真可怕啊!
“知道这首歌吗?是白秋(注1)的诗哦。看着你,就会想起这首诗。”
把脚架在廊子上的我,滑动到灯旁,将脸埋进了男人的怀里。听到了像是要燃烧的喘气声。在强壮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中,片刻我像是石头一样沉溺其中。
是痛彻心扉地悲哀啊。是作为女人的恶业啊。我的动脉就像喷泉一样低沉有力。
吉田哆嗦了一下后沉默着。我隐藏在油画的颜料中,那色情的味道没有比此时更加喜欢的了。
长时间,我们努力克服着彼此的热情。
个子高高的吉田的身影从门里消失后,我就那么抱着蚊帐哭成了泪人。啊啊对分了手的男人的怀念太过鲜明......我喊出分了手的男人的名字,就像不能得偿所愿的小姑娘一样哇地放声哭了出来。
六月×日
今天是分了手的男人的朋友五十里先生搬进隔壁的八张席的房间的日子。
我不知为何,觉得那个男人似乎有企图,感到不安。
在去饭铺的路上,花钱给地藏菩萨上了香。回来洗过头,便觉清爽,去了团子坂(地名)的静荣的公寓。
《两人》的宣传册应该做好了,所以精力充沛地爬着坡。
掀开窗户上蓝色的窗帘,跟往常一样靠在窗上与静荣说话。这个人任何时候看都是年轻的。歪着梳着乱蓬蓬的短发的头,使妩媚的眼瞳绽放光辉。
傍晚,和静荣两个人,一起去印刷社去取宣传册。虽只有八页,却也像果实一样新鲜,令人满意。
回程顺路去南天堂各寄出一部。
努力工作,希望这个宣传册可以长久维持下去。
敲敲喝着冷咖啡的我的肩头,辻润一边解着扎头巾,一边给予了赞词。
“出了个非常好的东西呀,一定要继续下去啊。”
给不拘于世俗的酒司辻润的醉态一个微笑,我也好静荣也好精神奕奕地走了出去。
六月×日
播种的人们,说是要出一个叫做文艺战线的杂志,故我将在假象牙玩具厂上色时的,小工厂里的事写成诗《讴歌女工》,刊登在上面。今天都报上刊登了我写分了手的男人的诗。这样的诗就到此为止吧,无聊。再,再学学习,写鲜活的我自己的诗吧。
傍晚到银座的松月去,堂的诗展览会,我那蹩脚的字,花哨地摆在前头。会见桥爪氏。
六月×日
雨唰............地撞到叶子上。
阳春二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巢里
在灯下歪着,读爱白花儿的灵太后的诗,深切地眷恋起旅行来。
五十里先生搬过来后,回来经常是半夜一点多,下边的人因为要上工,九点左右就睡了。
只是偶尔听到通过田端站的电车或火车的声音像潮声一样,余下就像住在深山里一样安静。
深切地觉得一个人好寂寞。
好想有个像杨白花一样美丽的男人啊。
扣上书,焦躁的我下了楼。
“这时候要去哪儿!”下边的大婶放下裁缝的手看着我。
“减价。”
“精力是好啊......。”
打开蛇目伞,去了动坂(地名)的活动小棚。
年轻的拉贾(小棚名),我感觉我恋上了这个打折的年轻的拉贾。大鼓船的东洋风管弦乐也因为是下雨天觉得不错。
可是,归根到底去哪里都是寂寞的一个人。小鹏一关门,我就又像沟鼠一样霜打了也似地回了屋。
“好像有客人来着......。”
将大婶含混不清的声音扔在身后,疲累地走上楼,吉田正将卷成卷儿的纸塞到口袋里。
“这么晚来不好意思。”
“没事,我去活动小鹏来着。”
“因为太晚了,正想着留封信呢。”
明明是无话可说的陌生人,吉田却想向我撒起娇。看着似乎可以当门楣的个子高高的吉田,感觉会招架不住地被压制。
“雨下得好大啊......。”
如果不这样佯作不知,就是今晚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爆发,让我害怕。
靠在墙壁上,他一动不动地凝视起我来。我,想到可能会喜欢这个人喜欢得不得了而为难。
可是,我因为那个男人已经再也不敢了。
我不带温度的,将两手放在桌子上,看着灯的光反射在白色的原稿纸上。我两手的手指在瑟瑟得发抖。
一根棒子,两个人拼命的按着。
啊啊被那样的眼瞳看着,我是个非常脆弱的女人。为爱情饥渴的我,内心,发痒得铮铮地响。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为什么!”
这是怎样愚蠢的被动啊。
又没有接过一个吻,是你卷进了我历历在目的感伤里不是吗……我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想如果就这样不让这个男人再来也挺无聊。
啊啊好想要朋友啊。想要这样善解人意的朋友……可是我却吧哒吧哒地掉下眼泪。
索性,好想一狠心被杀了算了。也许那个人会用眼神杀也说不定。口水,咕嘟咕嘟地在舌上游走。
“原谅我吧!”
哭倒这件事,越发地像是在鼓动那个人的心,我却觉得自己悲惨得无以伦比,与分了手的男人在这个房间里住了几个月,各种幻影在游荡让我无法忍受。
——得搬家了,无法忍受了。我伏在桌上,在脑子里试着描绘了郊外清爽的夏天景色。
雨的热情越发地高涨起来了。
“爱我吧,什么也不要说爱我吧!”
“所以什么也没说,我不是也爱着你吗……。”
如果只是挥挥手,这个青年的心就可以治愈的话……。
我已经害怕徘徊在男人身上。虽已经是没有贞操的女人,但是不知在哪里,也许会出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也说不定。
但是这个人,拥有新鲜的血的味道。厚厚的胸膛,青涩的眉,像太阳一样的瞳。
啊啊我像激流一样猛地,将双唇,压上那个人的唇。
六月×日
寂寞的季节。
无聊的季节。
需要钱的季节。
在北海道附近的,洋槐的香气扑鼻的林荫道上,好想一个人随意走走。
“起来了吗!”
罕见的是五十里先生的声音。
“哎哎醒着呢。”
因为是周日,要跟五十里先生和静荣,一起去吉祥寺(地名)的宫崎的巧克力糖屋。傍晚在门廊处逗着狗,有个叫上野山的画西洋画的人来玩。我与此人是第二次见面。
我还年幼时,进入近松先生家当女学生时,此人蓬头垢面的来卖过牛的画。小孩子得了白喉,样子相当寒酸。摆鞋子时,鞋底分离得像河马的嘴巴。我拿来小针,悄悄地缝上过。
一定是他没有注意到也说不定。
上野山先生飘飘然地喝着酒很健谈。
夜,上野山氏一个人回去了。
坐在地球的旋转椅上
咯噔转个一圈
拖着的红色拖鞋
有一只飞掉了
好寂寞啊……
即使喂~的叫喊
谁也不会帮我捡起我的拖鞋
壮起胆子
从旋转椅上跳下去
去捡那只飞掉了的拖鞋吧
胆小的我用手紧紧地
扶住旋转椅
喂,是谁都好
狠狠地将我的侧脸
狠揍一下
然后将我穿着的拖鞋也给扔掉吧
我想安安稳稳地睡觉
在无法平心静气的睡铺里,我在脑子里描绘了这样的诗。下边传来三点的挂钟报时的声音。
——日记的时间跳来跳去,是因为选择一些符合当月的杂志的内容而书写,如日后,有编辑成册的时候,希望可以将顺序重新排好。
——笔者——
~红色拖鞋完结~
~敬请期待鲁莽者的眼泪~
注释:
1)白秋:北原白秋(1885-1942),日本诗人,出生在福冈,原名隆吉。1906年参加明星社不久退出,1908年创立牧羊会,翌年发表《邪宗门》因此扬名。后又出诗集《回忆》,《水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