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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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明生得一对不同凡响的浓眉。他的左眉如一座弯弯的拱桥,圆润而厚实,上面布满了密麻的毛,犹如那拱桥扶手上的点点石粒子。他的右眉直挺挺如一道横梁,硬朗而粗壮,承载着成年累月里那额发上落下的汗水,犹如那横梁日复一日地承载着整座屋顶,无论刮风下雨。这双与众不同的不对称浓眉是他与生俱来的,似乎也预示了他迄今为止的命运。像桥一般曲曲折折,像横梁一般顶天立地。

他十岁那年父亲在盛夏的一天午饭后扛着锄头出门,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那天晚饭时父亲反常地还未到家,母亲叫他去地里寻他。他到时,父亲仰躺在地上,身板挺得笔直,后脑勺满是血,地上的一块石头尖上也沾满了血。他有极不好的预感,伸手去触他的鼻息,没了气。

从那天起,他便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是母亲身边唯一的依靠。那时他尚在读小学,于是白天里他去学校上课,中午和下午放学后又帮着母亲下地做农活。日子过得匆忙而辛苦,收成却不理想,勉勉强只有父亲在时的一半。除夕夜晚他和母亲二人围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吃饭时,他看着母亲瘦削的脸颊,说:“过完年,我就不去上学了。”母亲愣愣看着他,举着的碗悬停在半空,像定格起来的一幅画。“怎的不上学了?”她问。“不想读书了,想下地干活。”他说。她无言,琢磨着话里的意味,许久,叹了口气。“是娘无能,拖累了你。”她沉默过后开口说。他装作没听见,闷头吃饭。

那之后他便承接过了父亲事了一辈子的农活,没再上过学。他尚未长大成人,力气自然不如父亲,但比瘦削体弱的母亲要有力得多。收成自然是水涨船高,特别是过几年随着他渐地长大成人,更是如此。

二十岁那年,他如痴如醉地恋上了一个女人,无法自拔。那女人是邻村人,十九岁,同样对他倾心。二人常在分隔开两村的那条河旁幽会,他总是踩着河上的那几块石头过到她那边,与她一同沿着河走谈天说地,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只是这快活并未持续多久,一对年轻的男女常常紧挨着沿着河走,任谁看了都能察觉出其中那股黏腻腻的情意,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她爸的耳朵里。隔天下午,她爸向邻人借来衣服草帽,穿上,猫在了河边的树丛里。不一会儿,他就看到陈海明跨过河来,又看到他与女儿一道沿着河走。

女人回到家时,父亲满脸威严地立在堂屋里等她。家里穷,读书少,爸死得早,妈体弱多病。他一一论予她听。她摇头,为他辩驳他为人上的那一点好。他置之不理,接着说。左眉浓密弯似一刀身,右眉粗直横似一刀柄,合在一起,是刀,他爸许是他克死的。她回想他那双眉,确不大寻常。不对称不说,还浓密异常,形状也确与父亲描述的有几分相像。他适时地补充说:“兴许以后嫁给他的女人还要倒霉。”她怔在原地,父亲的话像一块石头落入平静的湖水,在她的心里激起万千波澜。

陈海明连续几天未在河边见到她,心里空落落的,很是担忧。一周过后,他忍不住问起那常在河边洗衣的老妇。老妇说确有几天没见过她了。他又询问起她家的位置来。她未去过她家,只知道大概的位置,告诉了他。他道过谢,往那里去。日暮西山时,他寻到了她家,在院子里见到了她。谈话的内容自然并不愉快,但总之争执吵闹间也算说清了事。她爸听到屋外的争吵,冷着脸从屋子里出来,看着他。他恶狠狠地回瞪他一眼,跑了,那是他对他无力的抗争。他到家时天已完全入了夜,母亲忧心忡忡地站在屋门口左顾右盼着,借着月色,他隐隐看到了母亲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他将初次失恋的苦涩打碎,吞进肚子里,立誓要干出一番事业。

来年北方遭了洪灾,粮食歉收,而陈海明生长在南方不受影响,反是大丰收。他将粮食都拿到市场上,卖了一大笔钱。其时恰好他表哥想去到深圳做生意,还差钱,电话来询问他是否有入伙的意向。他合计再三,觉得事情有望,变卖了田地,带着所有积蓄同母亲搭上了去深圳的长途车。他祖上三代皆是农民,他以为命途该从他这一代人身上改变。表哥长他十几岁,一见到他便情不自禁地盯着那对与众不同的眉看。左眉弯弯仿若一屋棚,意为遮风挡雨,右眉直直仿若一“一”字,意为一帆风顺。他当即决定不仅是要拉他入伙,更是要让他与他一并当老板经营生意,以图好运。

生意很成功,蓬勃发展开了许多分店,尽管过程中经历了许多困难,但总归是赚下了不少钱。他在深圳立下了窝,也娶了人家。他还记得他去提亲那天,岳父也一直盯着他那对浓眉。临别,岳父送他出家门口时说:“你这双眉生得独一无二,是受佛祖庇佑之人,海棠嫁给你,我放心。”她也爱死他那对眉,夜里她躺在他身边便常常把弄着那双眉,把弄着把弄着,也为他把弄下一对可爱的儿女来。


电话铃声突然想起,将陈海明的思绪从那三十年前的回忆里扯回到当下。“喂?”他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儿子慌张的声音,他方才撞到了别人的车,好在是没人受伤。“你打给我有什么用!去找保险公司!”他没好气地说说完,挂了电话。儿子今年已过三十岁,也毕业了许多年了,但说话做事却仍像孩童般令他不放心。“还不如我十几岁那般时候!”他自言自语说完,既骄傲又忧心。一阵敲门声过后,门外传来轻柔的女声,“陈哥,都到齐了,就等你了。”是小张的声音,她是他在公司的得力助手。“来了。”他直起身来,理了理压得弯褶的衣服,先开会去了。

开完会回家的一路上,他依然不断想着儿子的事。这孩子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的是好鱼好肉,穿的是名贵衣服。一开始他就强烈反对此事,无奈妻子和老母不听他言,才致使今日孩子已过三十仍然长不大。他把车停在地下车库里,上了电梯,黑着个脸进了家门。海棠看着他这副苦瓜脸,问她:“会开得不顺利吗?”他说不是。“那怎的哭愁着脸?”他不回答,问她怎么不见母亲在哪。“妈睡了,还没醒。”他又问她孩子们呢。“梓诚一早就出去了,方才打电话说是晚上不回来吃。梓欣也刚出去不久,说是今晚不回家了。”“不回家了?”他大声问。“她是这样说。”“女孩子家家,夜里不回家,成何体统?”他追问。“她只是去安琪家。”他不再说话,怒气冲冲地坐到沙发椅上。见他这副阎王般的模样,她心底里也窝出一团火来。她跟到面前,强压着心里的火问:“你是怎的了?”“我怎的了?”他反质问她。“黑着个脸,像那......啥似的。”她还是忍住没把那难听的话说出口。“问你那好大儿去。”“什么叫我好大儿,你不是他爹?”他语塞,涨红着脸。“陈海明!我警告你,你有气别往我身上撒!”宽大客厅里两张红脸相对着,像一场戏剧演出。不知何时,一位佝偻着腰的老妇从屋里头缓缓地走了出来。两张红脸一并轻轻地喊了声:“妈。”

在母亲的劝解下,气氛缓和了些,二人又都回到那张黄脸。母亲问:“梓诚怎么了?”“撞了人家的车!我早就叮嘱过他开车要专心,他这一天天的心不在焉,真不知道在想什么。”“啊?人没事吧?”海棠担忧地问。“有事我还能坐在这里给你说!”“陈海明!注意你说话的态度。”母亲提醒道。“没事那不就得了!”海棠说。“有事了还得了!就是你们总是事事无所谓才把他教养惯坏了,落得现在啥也不是,在公司也待了好几年了,一点长进没有,最近更是公司都不来了!”“那孩子总归也没去干那害人的事。”“前几年不就有,那女娃的事,你忘了吗?”海棠又红了脸,无言。

那还是梓诚大学时候的事。那时他在学校里谈了对象,搞大了人家的肚子。他和妻子气愤地赶到学校里去,将他一顿痛骂。骂过之后,他对他说:“既然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就娶了吧。”海棠也在一旁附和着。他却说:“我愿意娶她,可她不愿意,说是打掉就行。”陈海明和妻子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晚饭时,他们亲自向她说起此事来,答案果真如儿子说得一般。“打掉就行,我现在还不想生孩子。”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只是去点掉一颗痣,使夫妻二人大受震撼。他们回想起他们处在这等年纪的时候甚至连异性的手都还没摸过,而年轻一代的人儿已经可以把怀孕这样的事都看得如此不痛不痒。“真是世风日下!”陈海明在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她去打掉了孩子。

毕业之后,梓诚与她分了手。陈海明为此更是气愤,怒气冲冲地大声责骂他:“你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又打掉,现在还要甩了人家!”他指着他说。“爸,不是我甩了人家,是人家跟我和平分手了。”“和平分手?”他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人家是西安人,毕了业要回西安,我们家又在深圳。”他顿了顿,接着说:“除非我去西安。”“去什么西安!”海棠在一边说,“你爸在深圳这么多年,也认识了些人,你以后想干嘛都方便,何必去人家那里!”“我就是这样想才跟人和平分了手。”梓诚说。他们说得在理,陈海明在心里也不舍得孩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另一方面,他在心里又总觉得对不起人家,因此紧皱着那对浓眉。

他的右眉从直的皱成弯的,左眉又从弯的快皱成直的,此刻他的表情正是这样,与几年前那个时刻如出一辙。“算啦,都是过去的事了。”母亲在一旁劝着,朝他说:“海明,你去帮我看看屋里的灯去,它总是一闪一闪的,不知道是不是要坏了。”她又转头对她说“海棠,我们一起准备晚饭去。”晚饭做得极简单,一盘青菜,一盘土豆,一盘炒肉。三人就着这三盘菜吃下三碗饭,母亲吃得少些,半碗,他吃得多些,一碗半,海棠吃了一碗,都算是饱了。吃过饭,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是表哥打来的电话。

表哥问:“今天的会开得怎么样?”他苦涩地说:“不怎么样。”随着网购的流行普及,像他们这种传统实体店的生意愈发地艰难了。他为此整日绞尽脑汁地想,想寻出一个可以逆转颓势的方法,也开了许多会令众人一并讨论,但都收效甚微。他拍了拍自己的脑瓜,晃了晃头。跨过五十五岁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头脑越来越僵化死板,有点朽木不可雕的意味了。表哥在电话那头问,梓诚有主意没?提到梓诚他就又想起他那些不中用的事,心中憋着火,说:“他哪能有主意?”“毕竟是年轻人,而且我看梓诚像个聪明的孩子。”表哥在电话那头说。聪明?哪门子聪明?他想着,但却只是说:“待他回来之后,我去问问他。”再不济也是自己的孩子,他不想对外去说那难听话。

海棠洗过碗筷,见他依然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还在想梓诚的事吗?”她问。他先向那屋里头瞟了瞟,见到母亲正拿着衣服进到卫生间,才小声说:“也想公司的事。”“还是赔钱?”“连续赔了好几个月了。”“大不了不干了呗。咱也赚够钱了,下半辈子是无忧了。”“我们是无忧,我是为孩子们想。”“孩子们的事哪操心得完,再说,孩子们也会走出自己的路。”“现在的路哪有那么好走!”他说得有些激动,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大声,又压低了声音,“现在经济大环境不行,外头失业的人大把大把,我是想着公司要是能渡过这次难关的话,以后儿子便有个稳定的事业能做。我也快六十了,表哥那边也没有儿子,以后公司肯定是他来接手的。”她明白丈夫的良苦用心。“刚才是表哥打电话来吗?”她问。“是。他说让我去问问梓诚有没有主意。”“那你待会问问他去。”“他能有啥主意?”“你好歹问问先。”“问了也是白问。”“问问!”她瞪着她。此时母亲从厕所里出来,走路有些踉跄,他赶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搀扶她。“妈,痛风又犯啦?”她说是。海棠也赶紧跑来,一并扶她。二人将母亲搀扶回了房间,拿来药和水让她吃下。“不过两天忘记吃药,就又发作得这么厉害了。”母亲吃过后说。“你这药可是一天不能停的!”海棠叮嘱她说。“我们就在屋外,你有事记得打电话给我们。”他说。母亲自打年轻时身体就不好,后来他发了家,母亲跟着过了些年好日子身体好了不少。但是从几年前她过了七十五岁之后她年轻时的那些病症却又都浮现出来,还有了风湿和原因不明的头晕症。那病症发作起来天旋地转,上吐下泻的,真是要命。他常常忧心着母亲的身体。

梓诚在深夜回到家时,他还坐在客厅里。见他回来,他简单问过他车的事。不算严重,双方都有责任,保险公司买单。接着,他想起表哥和妻子的话,问他对公司的事有什么看法。梓诚沉思了一阵,只说容他再想想,进了房间。果然问了也是白问,正如他所料。他不懂自己为何会听他们的话在客厅沙发上等他到深夜,闷闷地回了屋里。海棠还未合眼,问他:“咋样?”他只是摇头,说:“睡觉吧。”

接下来一周依然是不停地开会,他每日来回的路上都不断挖空心思想着这事。梓诚更是每天早出晚归,也不去公司,整日不见个踪影。他想着等公司渡过难关之后一定要找一天好好说教他一通,而且最好是在办公室里说,这样母亲和海棠便不能在身边干涉他教育孩子。这天晚上,他开车回家的路上依然回忆着刚结束会议里的内容,没注意到对向车道上有一辆车正在前方不远处掉头,待他回过神来时那车已近在他眼前,他后知后觉地大力踩下刹车。“嘭!”的一声巨响,安全气囊在方向盘前撑开,他的眼前一片黑。索性人没有大事,但是却折了腿,要动手术,住上一段时间的院。对车里的人更是没有大碍,只是车身凹了进去,走保险就是。至于责任的方面,二人都不往下追究,毕竟一个是开车超速还走了神,一个是正在掉头的途中,都有些底气不足。

做过手术,躺在病床上,他的右腿被紧紧封着,麻药过去的剧烈疼痛一阵阵袭来,他的额头留下豆大的汗珠,心里却格外忧心着公司的事。这样一来自己短时间内肯定是去不了公司了,而表哥又在湖南老家,不在深圳。何况表哥已年近七十,就算他能来公司,脑袋瓜也只怕还不如自己这朽木呢。海棠拿出纸巾为他擦汗,还唤一旁的梓欣出去让护士进来给他打点止疼药。“回来!”他忙叫住她,“疼一疼就过去了,打止疼药做甚!再说,疼一疼也好,正好精神精神我这头脑。”于是梓欣又回来,站在一旁不断为他擦汗。过了一阵之后,他缓过一些,海棠才说道:“你刚才在手术室的时候,小张打电话来了。”“她说了什么?”他问。“我说你在动手术,让她有事先去找表哥商议。”他想起身去拿那桌边的电话,右腿却传来一阵剧痛,他痛得合上了眼,又缓了好一阵之后才说:“你把我手机拿来,我回个电话给她。”打去电话,她说起福田店被人恶意投诉的事,反响恶劣。挂了电话,他愁皱着双眉,看着手机漆黑屏幕里的自己。他察觉到自己那笔直的右眉近来好像弯了些,莫非是皱眉多了的缘故?“爸。”梓诚进了门,唤他。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儿子那同自己一样浓密的双眉,他的双眉是对称的,似弯非弯,似直非直,同自己现在的右眉有些相像。奇怪,他记得以前他的那双眉是弯弯的,自己的右眉是直直的。一家人在病房里坐了一阵之后,陈海明就让两个孩子先回家去了。“你奶奶还犯着痛风,你们夜里多留意声响。”他嘱咐道。孩子们走后,海棠用毛巾帮他擦过身子,躺在了隔壁那张空床上。这是间两人病房,但是只住了他一人,也就空出了一张床位,恰好今天她在这里陪他,也就正好给她睡下。此时已是深夜,海棠紧了一天的身心终于得以休息,不一会儿他转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睡去了。海棠是个小个子女人,只有一米五多高,也不胖,蜷缩着身子睡在床上的模样乖巧得像一只兔子。但她却很有力量,是个格外称职的妻子和母亲。他看着她那头上已不再密麻的发,很是感慨,为自己能娶到这样的妻子而感到天大的福分。他按下床头的按钮唤来护士,让她帮她把被子直盖到脚上。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海棠就看到陈海明坐在床上,满眼是血丝。“护士来过了吗?”她问。“还没到点。”他说。“没到点你怎的不睡?”“睡不着。”她去卫生间里洗过毛巾,帮他擦过脸,说:“公司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让孩子去管吧。”他惊讶地瞪大了眼,说:“梓诚?他能懂什么?”“你知道孩子最近整天往外跑,不去公司是为啥吗?”“他一天天心不在焉地,我怎能知道?”“他是去别人家那取经去啦。”“取经?”“你也说了,近来公司亏钱,是受网购影响,大环境不行。”他看着她,等着她接下去的话。“梓诚有个同学这几年开了个网店,赚了不少,他最近总不去公司,正是去他那里取经。前几日我还听他说,他也想让公司结合一些线上去做。”“公司早就开网店了,这路行不通的。”“他指的不是这个!”她瞪他一眼,“那天他跟我说是要结合现在时兴的各种社交平台去做,没说是网店,许多话我也听不太懂,但我记得他说得有模有样,头头是道的。”他的手机亮起,是小张发来信息,说是今天一到公司就看到梓诚躺在靠背椅上睡觉。“梓诚咋跑公司睡觉去了?”他看着手机说。“许是昨晚没回家,我问问梓欣。”她向梓欣打去电话,梓欣说梓诚昨晚同她一起回到家时看奶奶已睡得很熟,就去了公司。陈海明在一旁听得有些发愣。此时护士进来了,她对他询问观察过一阵,见无大碍,嘱咐他要吃早餐,待会还要输液,走了。海棠出去给他打来了粥。二人吃过粥,梓诚打来电话。他接过,他先是问了他身体的情况,他说没事,他安下心,又说起公司的事。梓诚提出想暂代他的事务,以便让他好好休息。他有些犹豫,看着她,她一把抢过手机,说是你爸准了。这回是电话那头有些犹豫了,她又把电话还给他,说不信你问你爸。他接过电话说是,让他自己看着办。梓诚欣喜地挂了电话。挂了电话,她看着他,说:“你再给小张说说这事?”护士叩过门,拿着吊瓶和吊针走了进来。“你同她说吧,我打吊瓶。”

陈海明在医院住了二十天。这二十天里海棠和梓欣一人一天,轮流来陪他,梓诚一有空也来看他,甚至母亲也来看过他一次。这是他自打十岁父亲去世以来最悠闲的一段时光,不用他做任何事情,只需要躺着。他不免感慨,自己不觉间竟也忙碌奔波了近五十年了。他喜欢早上睡醒时窗外那明媚的阳光和蓝蓝的天,喜欢下午时妻子或是女儿与他一同悠闲待在病房里的惬意时光。他在这段时间里与梓欣说了许多话,了解到了许多她在学校里的事,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去读研了。他意识到自己原先是多么疏忽了对女儿的关心,也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许多点上都误会了女儿,其实她被教养得极好,同她母亲一般,这也是她的功。他不免也想到儿子,尽管儿子跟他呆在一起的时间要远多于女儿,但却很有可能他对儿子的误会还要远甚于女儿。梓诚接手公司那天便开了一天的会,推出了许多新的方案让他们着手去做,反响明显,公司仅在十天之后便已扭亏为盈了。要知道在此之前公司已连续亏损近半年了!那天下午他问妻子:“梓诚是哪里学的这身本事?”她说:“梓诚每天心不在焉地,就是寻思着事,他又爱各处跑,各处看,慢慢地眼看心想,明白了不少事理。也就是你老用过去的眼光看他,谁年轻时又没犯下点错?何况咱儿子最起码犯了错敢担责任,当时也愿意娶人家姑娘,只是人家姑娘不愿意,又能怎么办?而且现在的人本就不比我们那代人,思想做事都不同,也就是你老是死着个脑筋。”听完她这番话,他自知理亏有些不服,反驳说:“我年轻时就没犯过错。”“我可听妈说起过你那时差点要上了那河边的姑娘,只是被人看见才作了罢。”他红了脸,咕哝了句:“妈这人,真是什么都往外说!”她被他这般模样逗得发笑。笑过,她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你说,梓诚这孩子咋啥事都跟你说不跟我说?”他问。“你总是骂他怨怪他,换做是我,我也不跟你说!”

住院二十天后,陈海明在妻女的搀扶下拄着拐走出了医院,来到马路边站定。不一会儿子的车就驶来停在了他们身前。开车门前,他透过车窗看到了自己的右眉,已经彻底弯了不再是直的。打开车门,他在妻女的搀扶下进了车里,收好拐,随后她们也坐上了车。关上车门,儿子转过头来询问他腿脚的事,他嘴上回答着,却看他的模样看得出了神。

他已有了几分大人模样,手握方向盘,穿着西装,双眉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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