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死掉了,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癸子更坐在路灯下,背抵灯杆。
马路上空空荡荡的,除了一片落叶被风卷起,慢悠悠的飘落下来,穿过癸子更透明而不透明的身躯——一个半透明了的带着浅浅颜色的人形——跌落在了漆成白色又被人画上黑色涂鸦的灯杆根部,发出一些带着轻微叹息意味的“咔咔”的声响外,几乎万籁俱静了。死寂,它总在人们后知后觉之前悄然占领世界。
月亮敛起了月光,躲进了云的怀抱,夜,浓郁起来,灯光嚣张着,愈发辉煌地照射四方,癸子更却害怕得快要哭出来了。月亮还可以躲进云的怀抱,而癸子更却哪也去不了,被困在这个地方,找不到任何依靠,躲不进任何人的怀抱。
癸子更已经很累了,癸子更的身体,那血肉之躯,早在那不知多少次长途跋涉中被榨干了力气,癸子更拼命地逃跑,想要逃离这座囚笼,回到阳光明媚的世界里,可惜每次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这路灯下,世界仿佛缩成一个小小的仓鼠球,癸子更像仓鼠一样在球里跑啊跑,从这路灯的光芒下出发,踏过黑暗中扭曲的世界,又回到这盏小小的路灯下。
“再试一次吧,”癸子更咬牙,扶着灯杆站了起来——他从来不愿信命的——而在那期间全身的肌肉都向癸子更发出了带着酸楚的咯吱声,“最后一次了。”癸子更对自己说,然后沿着马路上白漆刷成的箭头指向走去,路灯投下的光圈渐渐隐没在身后。
黑暗里癸子更走的摇摇晃晃,好像自己是哪里的新手傀儡师手里的提线木偶,四肢僵硬,动作麻木呆滞毫无生气,只是在勉强蠕动着。
“前面,再走一点就出去了吧。”癸子更在心里说,“那就再走一点吧。”
癸子更知道这样子蠢透了——自己给自己打气什么的——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更怕自己一松懈,一休息就再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他已经筋疲力竭,累到甚至不敢让眼睑稍下垂一点,怕再没有力气把它抬起来。
癸子更开始幻想,幻想着一会儿前方会出现一个十字路口,一盏路灯,他在那里左转或者右转,其实转向什么方向一点儿也不重要,只要不再继续前行就好了,前行是没有路的,前行的路长到令人绝望,也许走到世界末日了也走不完。
“马面马面,先主好像走不下去了呢。”后方的黑暗里睁开了一双猩红色的眸子,癸子更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现在可不是先主,先主吩咐过要他自己走,不要你参合。”
“马面……”牛头忽然说不下去了,他忽然才注意到马面一直没有看癸子更的方向,风撩起马面的头发,拂过他的脸,他仿佛看到了马面在轻轻地摇头。
“牛头,走吧,这些喝了孟婆汤的人还得尽快送到轮回古镜,那里离无门死域还远。”
牛头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熙熙攘攘的人流,清一色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喝了孟婆汤后亡者会渐渐失去一生积攒下来的记忆,灵体则随着记忆的消去也渐渐年轻下来,最终灵体年轻到婴儿地步,记忆一片空白时,新的一生也就开始了,再与往世没了一点瓜葛。而消去记忆并非只在投胎前便完成了,而是在出生后一两年仍在继续。阳间有所谓两世逆命的说法,前世早慧之人, 今世晩愚,今世晚愚之人,来世早慧。其实所谓早慧不过是前世记得的事太少,投胎后遗忘起来更快今世开始的更早些,所谓晩愚也不过是前生记得的东西太多太难忘,今世开始得更晚些。
所以先代冥帝游历人间时遇见了因所谓“启智晚”而不受待见的孩子就常说:“不要因今生启智晚些而耿耿于怀,你该庆幸的,因为你前生要比他们更精彩得多。”
虽然不受待见的孩子也经常因为指着空气说:“妈妈,你看,那里有个怪蜀黍!”而被父母一顿暴打就是了……
离牛头最近的是一个戴着红色蝴蝶发卡的小姑娘,她不住的晃着小脑袋,目光在牛头和马面身上游移,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帅气的哥哥要叫做牛头,他长的一点儿也不像牛啊,嗯……脾气倒的确是和牛差不多温和啦;还有那个好漂亮好温柔的叫做马面的姐姐怎么老是眺望着地平线外,好像那里有什么让她很舍不得很舍不得东西和人似的。其实她最不解的还是为什么十分钟前队伍里最漂亮的女孩会突然地变成一个鼻涕一挂一挂的小男孩……
“马面马面,”走着走着牛头凑到马面面前,“你说为什么人刚喝下孟婆汤的时候忘掉记忆很快,可后面就慢下来了,你看他们才半个时辰就已是小孩子模样的灵体了,却要一直到投胎四五年之后才能真正的重获新生,是药力在体内渐渐减弱了么?”
马面正想张口回答,但牛头又抢在她前面惊呼。
“哦,天啊,我的冥帝爷爷,孟婆岂不是可能抹不干净那些人的记忆!”
而马面似乎已经习惯了牛头的大呼小叫。
“关于这个问题,一千年来你已经问了三十六万零五百二十一遍了,一千年来问这个问题这已经成了你每日必做的事了。”
“是么,我不记得了。”牛头憨憨地笑,把头低下来,他也知道自己的记性很差。
“是啊,”马面的手抚摸上牛头的脑袋,目光越过牛头宽阔的肩膀,看向空旷的远方,“你都忘了,连我的回答也都不记得了。”
“那你再说一遍吧,我想听。”
“但你不会记得。”
“那……”牛头想说“那就算了吧。”然而马面已经开始了她一千年来每日都要做的事——向牛头解释孟婆汤如何消去人们脑海里的记忆。
“孟婆汤,取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八苦泪材,由孟婆大人悉心调制,是让人忘尽前生的药,实质上是把服下的人脑海里烙印着的事情一件件化开,变成散逸在鬼魂灵体内的灵力,并在入轮回后由轮回古镜吸收去作为它的养分,这个孟婆和我们都说过的,对吧?”马面不再用手摸他的脑袋,随头也不回地走向一个方向,轮回古镜的方向。
“我不记得了。”牛头摇摇头,身型佝偻起来,脑袋低的愈发低,仿佛是个因辜负了师长期待而羞愧的孩子。
“是么,上回你还记得的。”马面低声说着,眼睛里闪过一束悲伤。
“什么?”牛头显然没有听清马面说了什么,他那副憨憨地问着“什么”的模样看上去绝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马面却突然惊醒,摆出一副平常的样子,“没什么,我们接着讲孟婆汤。”
“孟婆汤能让人像忘掉一个梦一样不知不觉的忘掉自己这一生所有的记忆,从最近发生的,藏在脑海浅处的事情开始,一件一件地忘却,一直忘到最久远的,藏在脑海最深处的那些事情。然而即使同一时间里发生的两件事情,孟婆汤要化开它们,所需要的时间也还是不同的,这主要取决于这件事情在那人心里的重要性,一样记忆于那人而言越重要,孟婆汤想要化开它所用的时间也就越长。这些人,他们服下孟婆汤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是这样的小孩模样,不过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忘掉的都是些普通记忆,而普通人一生里积蓄的普通记忆实在太多,浩如烟海,重要的记忆却不会有多少。他们的确是现在缩小地很快,后来会渐渐慢下来,但那不是因为孟婆汤的药力渐渐减弱,而是因为在他脑海里留到最后的……”马面忽然看了一眼牛头,“都是些死也不肯忘记的东西了……”
癸子更又看见灯光了,那么明亮,仿佛充满了希望,像是荒野里驱散了蛇虫走兽,吸引着无家可归的人来此安眠的篝火,又像是海岸边照亮着漫漫长夜,指引着夜里行船的水手们走上归途的灯塔。
然而癸子更的心底不曾泛起一丝欣喜,唯有失望,干渴的嘴里泛起一股苦味。
又是这个地方,癸子更愈发木然地向前走去,他没有再发了疯似的往身后跑去,他知道那是徒劳的,他还是会回到这个地方,看见一根孤身伫立着的灯杆,一片倚着灯杆在风中微微颤抖的落叶,一株被路灯光照亮了小半个身躯的法国梧桐。这是他数度奔行的起点,也是他数度奔行的终点,可惜从不是他的目的地所在。
癸子更已经哭出来了,四周围浓郁到极点的黑暗像是一层无形的铁栅栏,把他捆在这灯光构筑的牢笼里,不论他以怎样的速度走怎样的方向,只要他进入那黑幕之后,就会从另一侧的黑幕里走出来,像是进了一个无终无尽的长廊。
“谁,谁来救救我?”癸子更靠着路灯杆坐下,用尽了最后最后的一点余力把自己缩成一团,他本就已经脱力,此时愈发疲惫。他不想留在这个诡异的孤寂的地方,但他已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再用于爬起来行走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带着满脸的泪水在这里等候救援了,可是有谁会来救他呢?又有谁能知道他在这里呢?
思索着,癸子更的目光开始涣散起来,双目渐渐合拢,表情彻底放松下来,脑袋一沉,他已坠入梦乡。
巨大的青铜古镜突兀地屹立在荒原之上,镜面之前,牛头和马面正核对着队伍里孩子的数目,孩子们正相互告着别,他们这趟过来共带了五百人,一旦踏入轮回古镜,这些人就此散落天涯,尔后一生未必有机会再相见,但在入轮回之前,牛头和马面必须清点齐人数。
“三百零一、三百零二、三百零三、三百零四……”马面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这群孩子,葱指不断挥动,伴随着每一声数字的喊出,就有一个孩子在空中浮起一尺高,“……三百七十、三百七十一、三百七十二。”
“牛头,我这里有三百七十二个,你呢?”马面数完了转身看向牛头。
牛头也正好数完了另一边的人数转身看向马面,他的语气凝重起来,“马面,我这里只有一百二十七个。”
“合起来只有四百九十九个,还有一个去哪了?”马面一边问着,一边转回头来看那些孩子,“一、二、三……”这次每报出一个数字,就有一个人从空中落下。
牛头也转回身去数了,他并不像马面那样让人升起或落下,他只是从近处一圈圈数向远处,,有时他数错了,亦或者他数着数着忘记了自己数到哪儿了,他就又折回目光,重新从近处一圈圈数向远处。
又一轮清点很快结束了,依旧是三百七十二比一百二十七。
“看来不是我们数错了呢。”马面像书里的侦探那样用食指和拇指摩挲起下巴。
“也许是我数错了两次呢。”牛头说,他又转过头去数,“一、二、三……”
“不用费劲了,你以前也都这么说,可数来数去你也不会错。”
“那最后一人,他去哪儿了呢?”牛头的眉头轻轻皱起,在思索着。
“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去找,这片荒原布的结界,没有鬼能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