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时而仰首凝思,口中呐呐自语,时而濡墨挥毫,伏案展纸走笔,专心致志的批阅着一大叠奏章,仿佛对门板破碎木屑四溅之声听而不闻,又仿佛对大步闯进门来的苍髯老丐视而不见。与此同时,琴老十指猛的一挑羽弦,但听得“铮”的一响,琴声戛然而止,余音缥缈,久久缭绕不去。
“陛下所候客人已到,臣请告退了!”琴老看也不看苍髯老丐一眼,起身言道;便见日影晃乱,室内光亮荡摇犹若散金碎银,琴老挟琴躬身,轻手蹑脚的退出了净室。
苍髯老丐停脚住步,目视赵祯,忖度良久,方才收起狂荡嬉笑之色,换上庄重面容,单掌当胸稽首一礼,说道:“无量寿佛!大宋皇帝身拥九州重器垂拱而治,果然气度端凝,非同凡人。贫道萧天揽今日得窥天颜,委实三生有幸,然虽胸有敬重之意,无奈受人驱驰,应人重托,此行专为取陛下性命而来,不得不有所得罪了!”言毕,双目炯炯,伺察赵祯反应。
赵祯并未立即答话,直到批完最后一份奏章,方才置笔于案,抬头举目,淡淡的望了萧天揽一眼,温颜笑语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师旷之聪朕固不及,然观览仙长行动举止,容貌气色,朕岂能揣测不出来意乎?何况仙长所说并非实言:‘龙居寺’中,仙长与朕已早觌面,仙长甚且持刀相逼,欲朕授首;仙长固然大好忘性,又擅改头换面,难道朕也便没了眼力,不能辨识吗?
略作停顿后,赵祯继续侃侃语道:
“古人云:生死有命,修短在天,那是指的凡夫俗子;朕贵为皇帝,命系于天,自有鬼神暗中庇佑,‘龙居寺’中倘无殊遇,朕岂能逃出火海残垣?又岂能安然返还邓州?今‘张巡祠’内倘无预备,又岂能由仙长如此轻易便闯了进来,更岂能由仙长如此轻易便取了朕的性命而去?——仙长系北朝来客,朕不做苛责,唯请仙长听朕一言:还是快快退出,回尔北朝,凛遵清静无为之训,炼丹采药,服气辟谷,以便早日证果归真,飞升成仙,否则必将难逃尘劫,空贻后悔也!”
萧天揽闻言仰天哈哈大笑,声震耳鼓,沉声喝道:
“‘龙居寺’一事早成过眼云烟,功既不济,贫道自不挂念于心;陛下能得逃出火海残垣,安然返还邓州,亦不过侥幸而已。今陛下所谓事先预备者,大概不过派出几个扮作农夫模样的侍卫祠外祠内值守罢了;那几个脓包饭桶侍卫顶门守户想来大约绰绰有余,倘然用来对付贫道嘛……陛下出门一观便知,他们早被贫道三拳两脚,打得一个个满地找牙去了!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贫道既得眼前天赐良机,岂肯轻易言退乎。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萧天揽语毕,身虽凝立不动,袍袖却早双双挥出,“呼”的一响,犹如两条软棍,挟着缕缕香雾,直贯丈余开外的赵祯顶门。
“铮”的一响,琴音复由门外柏树林下传来。这次却是节奏极快,弦声密集如雨,音调高亢激昂,仿佛万千铁骑疾奔骤驰,又似飞尘黄沙滚滚扑面,更似刀光剑影步步进逼,腥风血雨十面埋伏,初闻扣人心弦,再闻乍然色变。自是琴老在外弹奏无疑了。
萧天揽满心以为双管齐下,一举必得,因此袍袖挥出,便即闭上双目,——非为道心慈悲,实乃不忍看到赵祯脑浆迸裂、血肉飞溅的惨景。
赵祯眼见两条袍袖宛若铁棒,直奔顶门而来,不慌不忙的微微一哂,突然“啪”的猛击黄花梨木座椅扶手一掌,登时身体连同案椅一起,平平的向后疾退两丈来远,便如地上安装了滑轮轨道一般。萧天揽的袖管来势甚快,而赵祯连同案椅后退的速度更快,袖管梢端堪堪贴着赵祯鼻尖掠过,虽风声犹烈,却早成强弩之末,全无半分力道可言了。
“朕自冲龄践祚,至逾冠亲政,仁爱孝顺,宽厚大度,想来并无十分凉德之处;仙长既为方外之人,自当持心慈悲,仁恕为怀,奈何定要一次不功,复又一次,苦苦相逼耶?而或仙长自恃神功独步,睥睨天下,欺我南朝无人耶?”赵祯手抚椅背倚壁而坐,淡然说道,“朕非秦王,自然不会为威吓所屈;仙长看来虽犹唐雎,然却尚欠荆轲之勇悍萧陆之智谋耳。朕不追究仙长弑逆之罪,亦不盘问幕后指使何人,唯请仙长早早退出,免致悔恨无及也!”
萧天揽袍袖挥出,便即瞑目闭口,在腹中念了好几声的“无量寿佛”;及至听得赵祯话音,方才睁开双目;看到赵祯完好无恙,只身体连同椅案向后平平退出了两丈来远,虽然心下暗暗惊诧,猜想赵祯果然早有预备,但却犹然自恃神功无敌,强硬的说道:“陛下言之差矣!昔季布武夫,一诺尚且千金不易;今贫道受人之托,自当尽心竭力忠人之事。目下到此境地,贫道唯有进无退,不取陛下性命誓不罢休了!”言毕双掌放于胸前呼呼对搓数周,突然便跃身而起,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双掌交错击出,掌风飒然,居高临下直取赵祯。
“丽木离披,生彼高崖。拂天河而布叶,横日路而擢枝。幼雏羸鷇,单雄寡雌。纷纭翔集,嘈嗷鸣啼。载重雪而梢劲风,将等岁于二仪。……”
净室门外,柏树林下,琴声愈来愈密集,愈来愈激昂,端的动人魂魄,荡人心弦;而伴随着琴声抑扬吟哦的,却是一个清脆疏朗的童音,——自是贾黯无疑了。
150
碧翳深处,一声清脆的画眉鸟鸣,惊醒了沉湎于悲恻往事与缠绵爱意中的费阿公和孟姥姥。费阿公侧目瞟了一眼远处树影花荫下的公孙黄石,恢复平静面孔,清了清嗓子,扬起下巴说道:
“赵祯那厮果然驻跸于邓州城东的‘张巡祠’内,距离襄阳不过三百来里地,快马一日一夜便可赶到,——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以为我们拿他没有办法吗?”
“陛下忘了,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愈是危险的地方,便愈是安全呢!”孟姥姥收起锦帕,退后两步,重又恢复冷寒神色,掠了掠额前一绺颤颤白发,皱眉说道,“赵祯的事情且暂不提,大概很快便有结果传来了。近来妾倒一直在怀疑,珏儿是不是知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所以方才如此狐疑不前,甚而阳奉阴违,致使我们事事掣肘,不能尽意?想你我寄人篱下,忍辱含垢,数年经营,苦心孤诣,不过就是为了能让赵氏后人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好坐收渔翁之利;倘若真的被珏儿识破前身,只怕我们的一片苦心,便将要尽付东流了啊!”说到这里,嗓音竟有些微微打颤起来。
“爱妃真可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目下珏儿周围知道我们真实身份的,除了赵福之外便再无一人;而赵福已死心塌地的投靠了我们,根本不可能无端向珏儿透露我们的身份。何况不管珏儿知道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赵光义那厮当年弑杀赵匡胤夺位自立,又逼得德昭刎剑、德芳饮鸩、廷美流死的事实,总不是朕和爱妃生编硬造出来的吧?”
费阿公沿着山脊石道款款前踱数步,倏的返身过来,唇角下吊,目露凶光,死死的盯视着两旁的郁郁佳木,灼灼异花;良久,方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迸出话来:“只要这条存在,珏儿和赵祯之间的国仇家恨,就永远也没有和解的余地;而珏儿要想颠覆赵祯,实现报仇复国的愿望,就永远也不能和我们撕破脸皮,就永远也只能和我们异梦同床!”言罢,抚须冷冷一笑。
孟姥姥手拄竹杖,跟着前踱数步,颔首说道:“陛下言之有理,赵福根本不可能无端向珏儿透露我们的真实身份,而珏儿要想颠覆赵祯,实现报仇复国的愿望,就永远也不能和我们撕破脸皮,就永远也只能和我们异梦同床。——但愿今后事态能够沿着我们规划的方向发展吧!哈哈,嗬嗬……”
语声甫落,突然骤抬右腕,一道寒光挟着铮铮微音,倏的斜飞而出;前面浓荫深处,一只金黄色的画眉鸟“喳”的一声哀鸣,接着便扑的跌落在了地上,却是身中毒针而死。
费阿公初时陡的一怔,满面煞白,良久方颇为不满的瞟了孟姥姥一眼,低低语道:“当日生公说法,曾使顽石点头;由此可见,世间万物,皆有灵性。画眉不过初出窠外,观万事皆鲜,故而顺景应时,随意啁啾几声,又不曾碍着我们甚事,爱妃何苦竟然伤其性命?”
“庄子云: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裔执翳而搏之。”孟姥姥手捻佛珠,磔磔冷笑两声,“蝉既得意忘形,尽情噪叫,岂有不被螳螂捕食的道理?这只画眉鸟隐身碧叶深处,叽喳聒耳,扰了臣妾与陛下的清兴,自当该死。仁不掌兵,义不行贾;夫成大事者,必得铁石胸怀,虎狼心肠,便是兄弟妻子,只要碍着自己,也须下得手去。妾杀了一个宫女,陛下不忍;杀了一只画眉,陛下依旧不忍。陛下被执数年,历尽屈辱,脱身后尝卧薪尝胆,誓言复仇;何乃时至今日,犹然执迷不悟,持此妇人之仁耶?倘必坚执如此,则与珏儿庸懦犹疑又有何异耶?”
费阿公闻言,默不作声,唯垂首望着地上的画眉鸟尸,心中终是老大不忍;来回踱了几步后,方复捡起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说道:“当然,于我们而言,目下也只能把珏儿当做一颗招徕天下人心的棋子;将来一旦大业有成,我们便立即把他拿下,换上庆雄出来主持局面!”
“好!”孟姥姥点了点头,复又换上柔声语调,接口说道,“陛下所言正合妾意!不过庆雄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勇而少谋,刚愎自恃,又一心贪恋雯雯美色,还须悉心调教,方可托以大事;欧阳忠雄虽文韬武略皆备,颇具可塑之才,却又一直跟珏儿走得极近,和我们貌合神离。唉……”
两人一边喁喁低语,一边踽踽慢行,竟渐渐的走至了“枫晩亭”下;数日间不曾上得山来,此时四面环视,但见翠竹拂檐,碧蕉绕栏,又有清流纷披,倾玉泻雪,水声叮当,如鸣佩环,与往日相比,四围更多出了几分幽静清雅。费阿公闭口缄默许久,终于情不自禁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倘能不为生计所困,不为俗事所扰,每于三五之夜、明月圆满之际,坐此亭内,或凭栏读书,或煮茶操琴,悠悠哉哉,淡淡泊泊,逍遥度越时日,亦算不枉虚生一世矣!”饶是孟姥姥性情冷戾,心思刻薄,对此幽境佳色,也不免钳口无语,瞑目而思了。
公孙黄石踱步过来,嘿嘿一笑,接口说道:“陛下所言,想来亦不过一时之兴罢了。倘若日日坐此凭栏读书,煮茶操琴,那苦心孤诣、处心积虑,又为着何事?那灭国之仇、夺妻之恨,又何日得报?”言语至此,突然四面环视一周,摆出满脸神秘的表情,嗓音也压得极低,“还是接着最初的话题说下去吧:目下赵祯那厮居于邓州城东‘张巡祠’内,山人已遵夫人之命做了周密部署;只怕不过今日午时,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便要发生了!”
“今日午时?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费阿公和孟姥姥几乎同时憬然而醒,颇不相信似的失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