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记得,十六岁那年,你虔心喜欢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笑起来眼睛会弯成好看的形状,黑曜石般的眼珠,在初五的月牙里闪闪发亮。脸庞上笑意弥漫,瞬间点亮那引人瞩目的唇红齿白。他清朗地笑着,没有看你,浑然不觉有人拼了命在按捺胸腔里的小鹿乱撞。
他叫约翰,或者其他名字。
你很优秀,或者不。无论如何,在你心里,他是天边不可触碰的神。你日夜惦念他的名字,那三个原本互不相干的方块字,经你唇齿间无数次的吞吐,愈发变得暧昧。如同每一次呼唤,你们都在亲吻。
然而你没有进一步靠近。你静默地爱着,付出澎湃情思及汹涌爱潮,直至升学分离,直至青春落幕,直至嫁作他人妇。
某天在街角相遇。你拉着半大孩儿,他挽着娇妻。你一眼认出了他,他也还记得你,你们不忘寒暄,相互留了联系方式,挥手再见。再也不见。
你终于觉得他遥远得像上世纪的旧报纸。曾经持久的爱慕之情,肆意地占据你年轻的心房,让你惊慌失措或彻夜难眠,如今只在回忆里微微发胀。你欣喜地发现,你不再爱着他,也不后悔爱过他,并且万分庆幸不曾把爱说出口。因为从一开始你已明了,他不爱你。
时今三十岁的你,感激十六岁那个自己,让爱隐忍,分寸不失。
十六岁的莎乐美,爱上一位智者,一念成执。
她是朱迪亚的公主,巴比伦的女儿。她纯洁如白鸽,皎洁如月光。年轻的将士致以无法转移的注目礼,国王继父投来乱伦的淫秽鼠光。
她只爱约翰。
约翰是谁?是上帝五指触碰过的圣人,是预见未来的先知。他叱呵莎乐美的淫思,责令她不得近身半步。
莎乐美利用国王对她的非分之想,让国王割下约翰的头颅。
莎乐美对银盘里的头颅说:
“约翰,我亲吻了你的嘴。你的嘴唇上有股苦味。那是血液的味道吗?不是,但那恐怕是爱的味道。人们说爱是苦涩的。”
用现今的价值观来判断,这是爱吗?恐怕不是。它更像是小孩霸占玩具的任性、蛮不讲理。这种不惜一切代价满足自我欲望的行为,畸形、病态、备受谴责。
王尔德却把它当作美来歌颂。
该故事取材于《圣经.马太福音》,莎乐美母亲希罗底与小叔子希律王乱伦,合力把原国王(希律王的哥哥)囚禁杀害,希律王成功篡位,成为莎乐美的继父。在希律王的寿宴上,莎乐美通过舞蹈换取了先知约翰的头颅,因为他曾诅咒她的母亲。王尔德将其改写,在话剧《莎乐美》中,促使莎乐美杀死约翰的,不是母亲希罗底,而是她心中的爱欲。
王尔德对病态爱恋推崇备至。在剧中将莎乐美塑造成情窦初开、为爱痴狂的绝色佳人,将她比作白月光、银镜里白玫瑰花的影子、风中摇曳的水仙花、花园之香、万鸽之王。她执着地追求心中所爱,不惜玉石俱焚。她同时又是美艳、性感、危险、颓废的,她为希律王跳起七层面纱舞,获得希律王的诺言,以割下约翰的头颅,只为亲吻约翰的嘴。
她的爱欲通过极端的方式实现——
“啊!就是你不让我亲吻你的嘴,约翰。好吧!我现在可以亲吻它了。我将会像咬熟透的果子那样用牙齿咬你的嘴。”
她质问紧闭双眼的约翰——
“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如果以前你看到我,你一定会爱上我。我知道你会爱上我,爱的奥秘比死亡的奥秘更伟大。”
她把过错推给失去生命的约翰——
“洪水和海洋都不能浇灭我的热情。我是一个公主,而你却蔑视我。我是个处女,而你却拿走我的贞洁。我是贞洁的,而你却让我的血管里充满了火焰……”
她大胆倾诉爱慕之情——
“约翰约翰,所有男人之中我独爱你!其他男人对我来说都是可憎的。但你是英俊的!
“我渴望你的英俊,我渴望你的身体,美酒和苹果都无法满足我的欲望。”
莎乐美像被宠溺过度的孩子,肆意索取所需,不管伦理,不问因果。她的情思起了,便需对方即时回应;她的爱欲满了,便需立即倾泻出来。她追求瞬息的爱。“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早在一百多年前被王尔德完美演绎。
但莎乐美这种追求是非理性的,她并未遵循两情相悦的幸福爱情准则,只一味强求个体的情感体验。所以这场炽热、疯狂、丧失理智的爱注定是悲剧。我们难以认同她的观点,却不能否认“莎乐美”已然成为爱欲的象征,话剧《莎乐美》成为唯美艺术主义的代表作。
该剧处处体现出王尔德的唯美艺术。以月亮为例,他充分展现了极致的美学想象:
侍从:她(月亮)像从坟墓里缓缓而来的女人,活像一具行尸走肉,在寻找死去的东西。
莎乐美:看月亮是多么美的一件事啊!她就像是一小枚钱币、一小朵银花。
希律王:今晚的月亮,像个疯女人。
希罗底:月亮就是月亮。
同一个月亮,一千个人会看到一千种意境。
同样的十六岁,爱恋没有统一的参考公式。
月有阴晴圆缺,十六岁的情思起伏跌宕。坚持至老的,鲜少。
对求而不得的爱人而言,最美不过:他如床前的白月光,亮堂堂地照在地上,不失为一景,却不再能在你心海掀起爱、恨、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