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折 命格

  “妈,我回来……哇,原来爸你也在啊。”常安卸了书包,一边换鞋一边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说到。

  常父这才有了点动静,把那大的足以遮住半个人的人民日报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张带着审视神情的脸。那是张被岁月刻上了浅浅痕迹的脸,可即便如此,镜片后的眼睛依然明亮得很,依稀得见年轻时雄姿英发的光景。

  这双眼睛,总是能看透很多的东西,很多很多,自然――也就包括了一些对常安不大友好的东西。

  常父常思宇呵呵笑道:“怎么,臭丫头,苦着张脸,下次期末考试要跪?安啦,你妈也是这么过来的。”随后从容地端起茶几上不温不凉的茶,淡定地抿了一口。

  常安就不乐意了,刚张口打算回怼父亲几句,就被另一个高昂并捎着几分不服气的娇喝堵了回去。

  “常――思――宇!你少拿我压宝贝女儿!你当年高考完不也连着黑了一个星期的脸吗?!”常安的母亲,沈琪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一张秀美的小脸气的鼓鼓的,身上还系着件看起来十分少女心的围裙,那边上缀着的一层层蕾丝花边让常安严重怀疑自家迷糊妈咪实际年龄仍只有十八,“啧啧,不就少做几个选择题……至于吗?”

  这会轮到常思宇不淡定了:“谁他妈知道你保送啊?!!”

  常安注视着眼前温馨的家庭日常,唇角微勾,心里莫名觉得很幸福。

  大概,也许,或者可能,都不会在这世上寻到一个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常思宇看了过来,接着像看到了什么麻应玩意似的皱起了眉,道:“安仔……你做什么笑得这么,呃,可爱呢?”那阵停顿,还是真差点让她相信父亲是有在好好斟酌用词的了。

  其实他刚刚是想说恶心的吧?常安仍是笑着,拳头捏的咯吱响。

  “行了行了快去洗手,菜都上桌了。”沈琪催到。

  沈琪是粤家人,口味偏甜,最喜欢同时也最擅长的是粤菜;而常思宇就受委屈了,他是湘家人,口味嗜辣,近乎无辣不欢的那种,最喜欢同时也最擅长的是湘菜。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争夺厨房的使用权,如果一方赢了,那便意味着另一方要辣到胃疼或甜到牙疼了。

  而常安就没有这么多顾忌,她口味随父也随母,甜辣不忌,自然就吃得很欢。

  趁着父母还在打情骂俏,常安迅速扒完了夹在一堆甜椒中的鱿鱼和碗里的饭顺带洗了个澡。

  明天开始放长达五天的小长假,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从繁重的期末备考中出来喘口气了。关窗拉窗帘开空调的动作一气呵成,常安久违的感受到一身轻是种怎样的美妙滋味。把自己摔进被窝后,常安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了很多,想到了小时候第一次吃螃蟹时母亲喂她的情景,想到了父亲把小小的她架在自己脖子上玩骑马儿的游戏,想到了一家人一起拍的全家福……

  她想,她无疑是幸福的。

  困意如潮水般漫上,温声细语地、一下又一下撩拨着她的神经。

  合眼的瞬间,世界再无光。

  在常安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带她去算过命。

  戴着黑眼镜的沧桑老者神乎其神地摆弄了一阵,要了常安的生辰,又嘀嘀咕咕了一番,最后掐指一算,提起沾墨的狼毫笔在一封鲜红的纸上写下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一气呵成。算命者捻起那封红纸双手递给常沈夫妇,而后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之态,终是重重的摇了摇头,捋着自己那有些长了的山羊胡子。

  沈琪看清那红纸上的字时,原先还含着小小期待的脸唰地变得惨白。

  而常思宇当时更是气得直发抖,但良好的素养中就只让他怒喝出一句“神经病”,并狠狠把钱摔在老者摊上就拉着妻儿匆忙走了。

  那种话怎么看都不像是人能讲出来的,常安还小,要是因为这种玄虚的鬼神之说一辈子都直不起腰了还得了?常思宇越想越气,那红纸在他攥得越来越紧的拳头中皱破不堪。

  本来这次带常安来算命就不是常沈夫妇的意愿,而是常老太爷的意思。常思宇赴美留学归来,沈琪也出身于书香世家,断然不会相信天命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而现在……呵,无论如何,常思宇都不会让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走上和他家老太爷一样的迷神信鬼之路。

  那张红纸,常沈夫妇也并未当做垃圾就这么扔了,而是特地寻好友造了只红木长匣,当做是个警示,把那不祥之兆永远的锁在匣子里。红木长匣也被永远雪藏在家中地下室里,永无见天之日。

  当年,在一家人匆忙离开的背后,老者仍是叹着气捋着那把半秃不秃的山羊胡子,惋惜道:“纵使你们本事再大藏的再好,她也一定会有找上来的一天!你们,你们,甚至可能是你们……”老者突然停下捋胡子的动作,咧开了嘴,桀桀怪笑起来。

  那声音就像漏了风的小破巷子在呜呜悲鸣,沙哑又怪异:

  “莲叶漂,莲上桥,莲花天池摇;

  “莲上天,莲下地,莲生双蒂并;

  “莲作冠,叶作帔,莲姬御水远嫁兮――”

  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哼着不知出处的童谣,声音在愈发狂躁的风中不甚真切。

  而当年,常安一家若真回头看了,兴许还来得及看到老者佝偻起脊背,神色疯狂桀桀怪笑的模样。那张贴着骨头的干糙皮肤像被什么吸去了水分更加干枯。到最后,老者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没了动静。

  风突然躁动,竟硬生生将不知可否再称作人的老者吹成了齑粉。小木桌椅尽数被掀翻,连那地上原插着的算命的布旗也没能幸免,被狂风高高地拥起撕咬,碎布漫天飞舞。

“莲叶漂,莲上桥,莲花天池摇;

  “莲上天,莲下地,莲生双蒂并;

  “莲作冠……”

  梦在一片无际的莲湖收尾。

  那个黑头发的女孩子站在一只小乌篷船上,撑着篙,哼着小曲,藏蓝纱袖里的藕白手腕上玉镯银钏叮叮当当。

  小常安凑近了想看她的脸,却始终追不上。

 

  “常安。常安?常安!”

  “唔?”小小的常安被父亲挥了挥的手吸回了注意力,脸上尽是惊惑和茫然。

  常思宇放下了心,揉揉女儿的脑袋道:“睡迷糊了?算了算了快起来,已经九点了。快去刷牙洗脸,早餐你妈咪做好了在桌上,要记得趁热――”

  常思宇还在废话叨叨,小常安却是揉了揉睡眼跃下自己的大床,奶声奶气道:“知道了,阿妈。”

  常思宇登时就黑了脸:“……”敢情这是爸妈都不分了。

  还没等常思宇发作,小常安就一把抱住了他大腿继续睡。可她还没酝酿好睡意,就发现脸下枕着的料子不太对,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于是抬头一看,脑里的瞌睡虫瞬间被吓飞了。

  只见平日里白T恤牛仔裤标配的父亲穿着一身做工质地都极优的西装,左手手腕扣着同样标配的瑞士表,而里头的白衬衫扣子扣到了最顶上那颗,规规矩矩的打着领带。

  小常安像被雷劈了一样懵了,连鞋也顾不上穿了,马上赤着脚冲到楼下客厅。

  首先看到的是餐桌,正如常思宇所说,上面摆着盘盘碟碟的什么,还有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接着才看到在玄关处换鞋的沈琪。

  小奶团子没有多想,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可很快,她发现今天的母亲穿得特别漂亮,平日里即使不化妆都特别好看的脸也施了淡淡的粉

  黛。再往下看,沈琪穿的鞋子也和平日的球鞋不同:那是双深紫色的高跟鞋,是父亲送的结婚周年纪念礼之一。非特别隆重的场合,打死都别想让她妈穿出来。

  “西装”、“高跟鞋”、“隆重”。

  得,小常安撇嘴,这是又要扔下她出远门了。

  追过来的常思宇一看心里就大呼不好,忙拉住小常安,蹲下来与女儿视线齐平,试探道:“那个……我们昨天说好了的,就三天,这次三天后就回来,安仔最乖了对不对?”

  沈琪也弯下腰摸摸女儿的脑袋,笑道:“宝贝乖,这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小常安垂下眼睫,先前那点焦虑的神色瞬间散去,只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听起来是无可奈何,又似是早已习惯。随后挣开父亲,又推掉了母亲还搭在自己头上的手,退开几步。

  力度把握的刚好,既不显矫情,又不像变相赌气。

  只是在单纯的陈述一个事实:没事的,我习惯了。

  小常安抓了抓头发,道:“礼物……?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你们能平安回来就已经够了。……唔,那是你们的本分啊,那也没别的了,礼物什么的留到下次吧。一路小心。”后面的声音随着人进了卫生间渐渐小去。

  沈琪和常思宇站直了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四目相对,心里都不是滋味。

  常家和沈家都是大家,旗下有各自的产业,家大业大,两人又都是各家产业的主心骨。一次出差,断然没有十几天就回来的道理。

  夫妇二人又何尝不想和女儿待在一起,看着她一步一步长大成人呢?

  常思宇收拾好了东西换好了鞋,又喊了一句:“常安,记得吃早餐,有事打电话给保姆!”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卫生间里的小常安倚着白瓷墙滑下,把头埋进臂弯里,眼泪纵横,却始终不肯泄出一丝哭声。

  走吧,常思宇对沈琪做了个口型,推着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妻子出了门。

  一个人在家里是很无聊的,特别是在休息日。

  小常安冷眼看着液晶电视里放着的有辱智商的动画片,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按下了遥控器关掉了这恶心玩意。

  腹腔里传来咕噜咕噜的怪响,小常安望向餐桌上早已冷掉的早餐,思忖片刻,还是兴致缺缺地跳过了。起身四周走了圈确认落锁情况,然后跳过吃食上楼回房补觉。

  一觉醒来,竟已是夕阳西下时。

  小常安揉着眼,嘴里哈欠不止,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了什么:有人!

  那个声音低低的听不出男女,又断断续续的,就像在风中忽明忽灭的烛火。

  “莲叶漂,莲上桥……莲花……天池摇……”

  声音似乎近了,又似乎远了。

  小常安沉下眼,轻手轻脚地从床下取出一把中长银刀。这银刀已开了刃,分量不轻且工艺精湛,刀身修长,其刀鞘上刻有繁复的虫豸蛇蝎,刀柄上还镶着数颗色泽润沉的玛瑙。若是由一个成年人来拿,则正好,但在尚年幼的小常安手里,倒也不显失调――那是她外婆送她的生辰礼。除了她和外婆,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房子里的落锁情况她事先都查过的,无一例外都好好的锁着,锁根本都来不及锈,有怎会有其他人呢?

  想到这里,小常安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但她掂了掂手里银刀的分量,又马上安下心来。

那声音似乎是有意引她去哪里,先是溜着她在三楼四楼转了一圈,又在阁楼处戛然而止。

  那人,或许不是人,约莫是有人陪高兴了玩够了,恩准小常安歇了口气。在小常安几乎要放弃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莲叶漂,莲上桥,莲花天池摇;

  “莲上天,莲下地,莲生双蒂并;

  “莲作冠,叶作帔,莲姬御水远嫁兮。”

  这次念的得很清晰,一直云里雾里的小常安扒清了词。

  她立马拾刀起身,追着声音下了阁楼,穿梭在楼道间。

  直至最后停在地下室门前。

  “……”小常安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推开了门。

  推开了!门平时都是落了锁的,父母也常有意无意地告诫她不要去地下室,再加上每次父亲收拾完地下室上来时总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颇爱干净的小奶团子自然对这种地方避而不及。

  小常安吞了口唾沫,握紧刀柄,壮起胆子毅然没入地下室内的黑暗中。

  或许是小孩子的直觉,她有种预感,这里面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就像在黑暗中一辆高速失控的火车内,若是扳住了控制柄,火车就会驶向另一条轨道,而前方是光明还是更加深沉的黑暗,无从得知。

  地下室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小常安只好收刀摸着墙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动,又腾出一只手在墙上尽可能往高处摸,希望能运气爆发摸到电灯的开关。

  突然一只银蝶闯进小常安的视野里,从她眼前轻轻掠过忽高忽低地飞着向不远处而去。

  小常安瞬间被这笼着微光的小精灵夺去全部注意,连呼吸声都轻了起来,双脚不自主的带着这具身体随银蝶的方挪动。

  银蝶突然停在了什么上,扑楞了几下翅膀,不动了。

  周围渐渐地亮了起来,刚好能模糊地看出个东西模样的程度。小常安惊慌地环顾四周,却瞥见在一只高柜上的银蝶开始趋向透明,小常安的视线投向它时,它才有气无力地扇了扇翅膀,是气数将尽的模样。

  高柜前搭着一些杂物,从低至高,很稳固,可以当垫脚的去够到那只虚弱的银蝶。

  于是小长安马上手脚并用爬了上去,终于够到了那位置。怎料银蝶在她手指刚触时就咔地碎了,短暂的失神后,小常安才注意到先前银蝶停的地方是个银色的拉环。

  抽屉的拉环。上面还有挂锁的地方,可锁不知去哪了。

  拉着拉环将抽屉缓缓拉出,是一只红木长匣。

  匣子上也有上锁的地方,可锁也不见了。

  “莲叶飘……莲上桥……”

  隔了一晌没有声息的声音再度响起,仍是哼着那首童谣,声音很快清晰起来――那鬼东西过来了!!

  小常安心里咯噔了一声,她竟从里面听出了几分狂喜!吓得心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不配合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将红木长匣打开,里面是一只银光璀璨的长命锁,下面垫着皱巴巴的红纸。

  她取出长命锁攥在左手掌心,眼里赫然刺入一行墨字,耳边空气骤冷,一个嘶哑的声音伏在她耳畔一字一顿道:

  “找到你了。”

  低吟登时变成尖锐的狞笑,小常安被夺去了神识,脚下一滑,抓着抽屉一起摔了下来。

  意料中的剧痛被结实的怀抱和撕心裂肺的呼喊取代,可她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常安!常安!”常思宇急得两眼通红,可女儿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动也不动地任他抱在怀里。

  沈琪突然拉了拉他衣角,后者看过来,只见她哭得煞白的脸僵住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脑袋空白如晴天霹雳。

  那只红木长匣,摔得对半开,里面的东西极无分量地落在地上。

  那封红纸上赫然八个大字:

  『天煞孤星  命格凶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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