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哥
陆阿四踏着明亮的月光回家,一进门便看到院中的老母亲还在纺织,连忙去问安。
“我好着呢。四哥赶了一天路,快去用饭吧。都在灶上。”随即压低声音道,“面里窝着鸡子,别噎着。”
“哎。娘,你快歇息吧。”陆阿四听了连忙应声,“院子里冷,快回屋里吧。俺帮阿娘拿进去。”
“哎,就还差一点,可惜了。”陆安氏嘴上说着可惜,手已经收回,由着小儿子把器具棉线拿回屋中。
陆阿四安顿好母亲,便来到灶间,准备拾些干柴。正碰到其长兄在灶间磨刀。
“哥,俺回来了。”
“又去哪里混玩?”大哥停下磨刀,瞥了一眼问道。
“哪有混玩,俺去入了平等会[1]。”陆阿四边拾柴边说,“今日从镇上回来,俺算腿脚快的。还有大柴禾吗?娘腿脚不好,又在院子里做工,得多烧些柴暖暖。”
“大柴都在柴房,灶间哪有许多。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家事要熟。”陆家大哥训了两句,“灶台上的大碗里有面,且先吃了。”
“俺吃过了。”陆阿四笑笑,“在镇上吃的炊饼和菘肉。那肉被菘菜炖着,可香了。”
“以后别乱花钱。”大哥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仍旧磨刀。
“哥,哥。”陆阿四小声说道,“哥,你看这是啥?”
“啥?”陆家大哥停了手中的活,就着清冷的月光望向陆阿四。
“瞧这些,都是俺挣得。可以给娘和大哥添身新衣裳了。”陆阿四伸出手将几张皱巴巴的纸卷递给大哥。
“田财东放寿赏了?还不到三月啊。”大哥看着手中的纸卷疑惑道。
“田家人心都是黑的,咋能这般放赏?”背光的陆阿四表情从嫌恶转作羡慕,“是官爷赏的。”
“可是县尊吗?”陆家大哥声音发颤,刀掉到了灶间的地上,顾不上捡。
“不是。是京里来的官爷。”
“这怎么说,怎么说的通?”大哥怀疑起来。
“咋说不通?阿娘叫俺去交入会钱,路上在州城北的大车店落脚。起夜的时候有块石头落到附近的田里,俺想天老子给的东西肯定差不了,就去拾了。今日从镇上回来的时候,便遇上了京城来的官爷。官爷说那天上的石头是官家的,俺觉得官爷说得对,便统统交了。毕竟天老子给官家的东西,俺拿了不像话。你说是吧,大哥?”
“四哥交了那些石头,官爷便给你钱了?没有打板子?”
“大哥,京城是天下顶好的地方,都是好人来着。哪里像县尊那样,只会打人板子。”
“怎敢说县尊坏话。”陆家大哥低声而严厉的训斥道。
“再不说了。”
“这却是多少?”大哥拉着陆阿四到灶间外问道。
“本有三贯的。”陆阿四有些忐忑,“在镇上用了饭,还剩两贯四百文。”
陆阿四想了想自己怀里的三十几文钱,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
“你咋吃的,六百大钱?”
“不光俺,还有几个本乡的,都见着俺得钱,实在推托不过。”陆阿四有些心虚的说道——当时被吹捧的感觉好极了。
“那些无赖子,你少往来。”陆大哥心疼的嘱咐道。
“俺记下了。”陆阿四说完,又低声道,“可别让二哥瞧着,等哥和娘扯了新衣裳再说不迟。”
“少操闲心。”陆大哥敲了下陆阿四脑壳,“快去把面吃了。吃完便把灶熄了。”
“哦。”陆阿四旋即说道,“哥,俺真吃饱了。面还热着,你拿去和嫂子吃了吧。娘说里面有鸡子。”
“不用。我俩都吃过了。”陆大哥拒绝了,“那鸡子是娘给你留的,快去吃了。”
“俺不吃。这就去歇了。面可别浪费。你俩不饿,我侄子可还饿着。”
眼看陆大哥作势要打,陆阿四连忙跑开,躲进自己屋里。
“净说浑话,不学好。”陆大哥嘴上说着,手里的草鞋却等弟弟躲进屋里才拍到地上。
将几张卷皱的交钞放好,陆大哥向母亲禀明一番,才又回到灶间,熄了灶火,取了面碗回屋。
“翠娘,歇了吗?再吃碗面。”陆大哥掌灯后问道。
“这不是留给四哥的么?”马翠娘回道。
“他外面用过了,娘说都给你。”陆大哥解释道。
“真是……嗯。”马翠娘也不客气,起床披了身衣裳便用饭。
“呃,咋还有鸡子?”马翠娘险些噎着,“娘不是说家里没鸡子了嘛?”
“嗯,这是让四哥带去镇上换钱的,他遇到的东家好,给他留了一个。”陆大哥好意的编着谎话。
“这世道还是好人多。”马翠娘开心的说道。
“对。等你这次生了,再给你置身新衣。”陆大哥安慰道。
马翠娘突然停下了筷子,眼睛有些婆娑,“俺衣裳还够呢。给娘和二哥、四哥做些吧。”
“尽够了。放宽心,可别委屈。”陆大哥不太会哄女人,只是说着车轱辘话。伸手将面碗再端到马翠娘嘴边。
“不委屈,不委屈。”马翠娘皲裂的手背划过眼角,“俺就是想着,你是当家的,还没新衣裳。”
“尽够了。真的。俺也有,娘也有,你也有。到时候裁回布匹来,还得你和娘辛苦,一家子都置上新衣。来年去走亲戚。”陆大哥学着阿娘的话说给马翠娘听。
“嗯。不辛苦。俺一定好好裁剪。”马翠娘三五口把面扒完,便熄了灯和陆大哥进了被窝。
明日还要下地,陆大哥很快就睡了。马翠娘则辗转难眠,等丈夫睡了,摸着肚子小声说道:“娃哦,娘娘先给你做衣裳啊,一定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就和村塾里的小郎君们一样。”
寻常百姓之家已经熄灯灭烛,森严恢弘的宫禁之内仍旧烛火摇曳。当今官家的父亲宪宗在位时,虽然国用不足,但不仅宫禁之中夜里总是灯火通明,而且一到霜降之后,石炭便泼水般的用起来,不说院中花木能否开花抽芽,但垂拱殿西北的咏春阁里一定是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于寒冬素色之中,平添千娇百媚。
如今宫禁之用递次消减,宪庙时节的盛景便烟消云散,老内侍、大宫女的嘴里也绝不会说什么眷恋享受的混账话,一如他们的传统,宫人们总是喜欢说当今官家的好处,这却与南海诸侯们不同。
在皇城东殿阁群的宝华阁中,两个相貌相似的孩童正在对弈。身上的衣服虽然成熟,但并不能掩盖他们的稚气。坐在西首的是这个庞大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赵㬚,而东首的则是他的胞弟,四皇子赵昤。两人皆是罗太后所生,自然十分亲近,赵㬚刚登基时,还让七岁的赵昤在寝宫留宿过,闹了给王太后知晓,不少人因此倒霉。
两人对弈,并非图个精进棋艺,纯粹是凑在一起闲聊耍乐。落子布局便就潦草,也谈不上修心养性。
“官家,臣弟若是赢了还要讨个彩头。”赵昤看到形势一片大好,连忙加注。
“嗯。说来听听。”赵㬚对弟弟颇为爱护,宫中数次减少宫用,赵㬚却一直补贴着赵昤的排场用度,不惜将皇家库藏放到官质库拍卖。
“若是臣弟赢了,便让臣弟也读书吧。”赵昤说道。
“你不是已经在国子监读了吗?”
“臣弟想去白水潭学院的蒙学读书。”
“这就浑闹了。我便答应,慈后那里也不成的。”
“国子监里甚为无趣,臣弟实在受不住。”赵昤抱怨道。
“如何无趣了?”赵㬚笑道。
“都是些人情文章。今日别人吹捧我,明日便加倍吹捧回来。最有那龌龊的,明里自命清高,暗里狼狈为奸,以坏人清誉为能。这些人将来朝廷竟要用来做大夫、郎佐,牧守一方。与他们同窗就学,想想实在心寒。”十岁的赵昤脸上露出对虚伪做作的不耐烦。
“白水潭也差不多吧。”赵㬚开解一句,“你要真想学点什么,和慈后说说,来内书房一起听课吧。我也想有四哥作伴,不至于无趣。”
“谢官家哥哥恩典。”赵昤连忙行礼。
“别着急谢,先赢了再说。”赵㬚指了指棋盘笑道。
赵昤年纪小,心事又重,很快便被赵㬚翻盘,无力回天。叹息着,懊恼着,但还是认输。
赵㬚见弟弟没有耍赖,觉得欣慰,便拉着他到了餐桌边,这里本是用来给宝华阁说书等官员用饭的地方,赵㬚和赵昤没有什么避讳,传了简膳来用。
一碗粥,两碟冷菜,一人一个鸡子。
赵㬚自己宫用减得最多,几年下来已经习惯。赵昤却是有些不忍,便将鸡子让了出去。
“这有什么好让的。”赵㬚明了弟弟的心意,但还是笑着拒绝了。
“官家哥哥,我给你变个魔术吧。”赵昤推让不过,转而说道,“若是我能让鸡子立在桌上不动,臣弟方才的请求还能允准吗?”
“谁教你这些?”赵㬚皱着眉头,语气不悦。
“官家哥哥,放心。不是优伶之技。”赵昤连忙解释道。
“好。那倒要瞧瞧了。若是成了,便依你所请。”赵㬚笑道。
赵昤将鸡子握在手中朝桌面磕了一下,旋即将其安稳的放在桌上。
“成了。官家哥哥,请看。”赵昤欣喜的说道。
“四哥的确聪慧。”赵㬚笑道,“你的事我允了,慈后那里你自己说好。”
“臣弟谢恩。”
“不必谢。这种事情,就不要再做了。”赵㬚指了指那个立着的鸡蛋,“你可以耍聪明,别人也可以。”
“啊?是。”赵昤应完,便看到赵㬚笑着用手指肚轻轻一推,那立着的鸡蛋便斜着倒下。
鸡蛋扭扭歪歪的转了一圈,向着桌边加速滚了过去。
“啪”
鸡蛋砸在地上,摔得碎裂。仆人顾不上收拾,也是错愕在一旁。
“你刚才说什么?”一个锦袍狐裘的精瘦男子大声问道。
“回二哥,老爷昏过去了,吴郎中说怕是……怕是挺不住。”衣着鲜亮的乔干办躬身回禀。
“混账话。这狗郎中干什么吃的。骆安、骆定备马,回庄!”
“是,二郎。”两个壮仆连忙应命而出。
“乔干办,你随我们一起回。”骆君廷吩咐完,便回屋更衣。
一行人带了干粮边走边吃,倍道兼程,次日便赶回了骆庄。路上已经弄清楚始末,骆君廷老父是在婢女屋中摔倒昏过去的。这婢女唤作芝莲,不是骆家佃户出身,颇有些难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临到进庄,骆君廷筹谋得一个主意,向那报信的乔干办吩咐道:“你不必进庄,只去那芝莲家里,与她父母谈妥,说给老爷做妾。若是允了,先给三十贯聘礼。落文书时,文字仔细些。”
“小的明白。”乔干办转转眼珠,行礼便转身要上马。
“等我说完。”骆君廷拦住乔干办,“明白告诉那两个老东西,若是不允,一文钱没有,还要毁了他们儿孙生计。若是办得妥帖,往后三年,每年都给三十贯。”
“啊,这岂不是太……”
“照我说的做。听明白了?”
“明白了。小的一定照办。”乔干办一时不得要领,但应承下来总是没错的。
乔干办方走没多久,骆君廷便得知父亲要驾鹤西游,此时家中只有他主事,也顾不上许多。一边赶去见老父最后一面,一边赶紧找来骆定,吩咐道:“到马厩那里牵两匹快马,赶去京师给四哥报信。就说俺会在二月初一报丧,让他早做准备。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骆定赶紧点头。
“学给我听。”
骆君廷听完骆定的复述,点了点头,旋又嘱咐道:“你只准走官道,不准抄小路。”
“小人懂得。”骆定知道骆君廷这是怕他遇到陆匪山贼,说的极认真。
“快去吧。到了京师,一切听四哥吩咐。”
“是,小的一定谨遵四郎号令。二郎保重。”
“速去,速去。”骆君廷催促两声,连忙赶往父亲所在的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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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种消费合作社,可以降低底层百姓的日用品购买成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