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我一边打扫着房间的卫生,一边算计着下午发生的事,间或穿插着安排第二天的事。可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前几日梦见牛老师的事。
也许是今早看见了蒋方舟的微博,顺便查了查她妈。而我是夜夜有梦的,所以梦见了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那天早上有些吃惊,因为我从来没有梦到过她,也很久很久没有想过任何关于她,关于高中的事。也或许是夜深人静时,脑子特别清晰的缘故,总之,就在刚刚,我就是想起了这个梦,想起了她,却突然有什么东西盈满了眼眶。
因为蒋方舟这个名字,是她告诉我的,在高考完后,我和她一起走在回住处的路上。
她的一字一句,一个眼神我都还记得。
梦里,她还是比我矮半个头,还是住在二楼那个角落里,我依旧空手而去,却满载而归——都是书,《青年文摘》和《读者》,还要一再殷切的留我吃饭。那情形同那年我去找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五年了,我们是否还记得曾经的梦,或者,曾经的我们,混沌的是否有梦?是否会如我一般,在这深夜的十二点,忆起感触,心头涌上些唏嘘?
五年了,你们,是否安好?
她说要去教别班,不再教我们了,我们联名上书给校长留她;讲到人民币贬值,我们正自哀叹,她笑话说“兜里没有半毛钱,你们还要可惜啊”;她看到我们吃零食,就在上课的时候讲她一次到食品厂里参观,那些食品都是扔在地上,狗都在上面大小便的,最后做出来的成品保证让人看不出来。于是下次班里谁再吃,另外就有同学在旁边说“你知道你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吗”;她说她改卷子的时候,有一题是对联“山秀美水秀美山水秀美”,对“国富强民富强国民富强”,一个学生对“饭好吃菜好吃饭菜好吃”,她在旁边批了两个大字“笨蛋”……
如果没有她,我找不到我的高中存在的意义。
突然觉得像回到那年,她说要念我的作文,主题是“我”,我的作文叫《沧海一粟》,她给了我五十分,是她笔下能给的最高分数,评语是“文字优美且幽默”。我坐着不动,只回一声“抗议”。后来想想,我是有多大的胆子啊,要是换了是别人,早被骂了,可是,偏偏是她,听了这一句,就说不同意就不念了吧,顺带另一个同学的也不念了。她不知道,在我准备这篇文章的时候,绞尽了脑汁,只是为了写给她一个人看,因为,她懂。
一次在我回答完一个问题后,她愣住了,竟然忘了对我的回答加以评价,也忘了叫我坐下,半响说了一句话:注意,悦伊的普通话说的非常标准。后来,我也由此进了播音室。
我跟她说因为播音室里的一些人太爱讲官话,我转身就走了。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指责我不会处事,而说“你要是不走,你就不是悦伊了”;我跟她讲一些人对我的教育的时候,她觉得不妥,还要跟孙老师商量说“这个年龄的,不该这么教育吧?”
她在讲“因为牵着你的手,所以梦着你的梦”这句歌词是化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时,我觉得这不是她讲话的方式,应该是忘记叫什么名字了,就不自觉的在下面看着她说“牵手”。她看到了,眼神转向我,问“叫什么名字?”——这也是这首歌我现在也经常听的原因。
高三开学交的第一篇作文,她给我的评语是“能从一点心得阐发出如此多的感受,很让人佩服,像徐志摩的《沙扬娜拉》”。于是我特意找了《沙扬娜拉》来看。又因为那篇文章在文末注明了写作日期,有与之决绝之意,她便在班上建议大家以后都这么做,以后回忆起来,就会觉得很有意义,像鲁迅先生。
她讲徐志摩,说他是后来改叫志摩的,意思是志在摩诘,摩诘,就是王维,叫我们也给自己取个名字。这便是“慕岩志洁”的由来,连后来学的五笔打字,也是因了她说她学了的缘故。
我从来不知道被一个人宠爱、欣赏、懂的、包容的感觉是这样美好,比以前无数次考了最高分或者作文写的好,其他那些老师的喜爱更多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在里面。似乎那一幕幕里,有灯光打在我们头上,其它部分都虚化,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像相声里的两个人,捧哏逗哏,一问一答。而我,只是跟着她,尽力去捕捉心底一丝一丝最准确的感觉。
她让我们背资料上一篇讲读书的文章。她从没让我们背过什么东西,我们都只当她是随口说说,也都没背。结果上课她挨个提问,于是一个个的几乎都站着了。我不想让她失望,就在她叫前面同学的时候,脑子将所有的声音都屏蔽掉,一心去背,又因为讲的时候听的认真,所以很快就记住了。到我的时候,很淡然的合上书站起来,她的问题我都对答如流,前面的同学一般都只问一两个问题,可是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对我的回答很吃惊,就一连问了好多个,我都一一作答。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是不敢相信,是欣慰,是惊喜——她以为只有我是听了她的话去背过的。
我记得用“翅膀、思维”几个词造句,我写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当海子沉吟着这首诗的时候,他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或许他不被世人理解的思维方式,早已幻化为自己独特的翅膀,在山海关的决别中重生。之所以记的这么清楚,是因为她很喜欢这句话,以致于她讲到这题的时候我都感觉到她要念的。果然,她破例不经过我的同意念了——当然,是我看到她向我走来时,默契的主动递过去的。几年之后,尽管我知道“如果海子不死,他就是那个年代秋天的一片落叶砸中的诗人”,我也知道海子本人外貌是让人不忍看第二眼的,可是我还是记得我写的这句话。
在她的课上,我从来都不会走神。她曾经说过我跟别人想的不一样,有时我写的东西,她都想不到;她说她能理解我们是因为她是从我们这个年龄过来的,知道我们的苦;如果她不跟我讲吴仪,我不会去关心政治;她从来不吝啬对我的赞赏、鼓励,还不时把我跑偏的观念拉回正轨……
也许,于她,只不过是比做一个老师尽更多一点的责任,可是,她却实实在在装饰了我的梦,在回忆的时候,有一些亮点,不至于整片昏暗。
也许高中埋葬了我们的青春,可是,也是它,给了我们的青春一个埋葬的地方。
我至今仍不曾想明白,我这多愁善感的性子,到底是好是坏,它让我浑浑噩噩到这种境地,又时常让我在梦里触动,记起该走的路。
此时的我,依旧是一个人的房间,依旧是午夜到凌晨,像那年我一个人住在学校西北角四楼的房间里,像那次彻夜在那本至今仍带在身边的周记本上,写的那篇文章,把我的心,一点一滴都写给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