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疚就是,一壶温不开的陈年老酒。
下午三点,晓云才急匆匆往回走。中午十二点这场试就考完了,考场位于南郊的一所三本大学,昨天下午过来看考场时,太阳已经将沉未沉,向远处望去,白云之间,倒夹杂着一丝绯红色的、氤氲开来的橙色墨汁。这里人烟稀少,放眼望去,都是正在施工的楼房大厦,大片的空旷和低矮的民居,相映成趣,叫卖的小贩,摩托车两边挂着装满的水果,目不斜视的学生们来来往往,仅有的一列连接市区的公交,在下午八点准时停运。
毕业后和梅子就没再联系,自那件事情结束后,两个人这是第一次见面。本以来会尘封的往事,却在渐渐地褪去那层浮于表面的纱幔后,终将露出尴尬难堪丑陋的真正面貌。
她穿着褐色紧身连衣裙,衣服没有完全贴合肌肤,她的身子松垮,任凭再成熟性感的服装穿在她身上,也难免失了那丝独特的韵味。她缓缓的走过来,晓云理了理头发,站在树荫下,眼神失焦地望着梅子。
晓云还记得一年前的那个下午,黄昏的光直愣愣得照耀着自己光洁的身子,中午的余温还未完全散去,房子里都是湿漉漉的气味,混杂着两个人所剩无几的热情残余,游离在狭小的空间中。陈路倚靠在床头,那条年久失色的纱巾覆盖着他,一如既往的稚嫩,一如既往的老道,更是一如既往的让晓云无所适从的慌张。
“怎么样?如你所愿?”陈路懒洋洋的声音漂浮在整个空间,像是夏日雨后的一场闷雷,低沉地响彻云霄,炸响天际。晓云停下正在穿衣的手,往床头斜睨过去,顿了顿,套上了那件白色衬衫。
“其实整件事,你不觉得更像是一场利用吗?”她轻轻拿起一支烟,和陈路并排靠着,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哦?这么说,我是被你利用了,”他笑了笑,“为了抚慰我受伤的心灵,你不请我吃顿饭?”
“现在这样不挺好的吗?抽支烟就够了,收拾收拾,晚上梅子不是还约了你看电影吗?”
“你还敢提起她,”陈路满脸不可置信,“真是佩服,刚背叛了自己的好姐妹,竟然这么若无其事,你们女生啊,太可怕了!”说着摇摇头,似笑非笑地瞧着晓云。
“这有什么啊!我和你睡觉,不代表就背叛了她。你还记得吗?大二我就告诉过你,我爱你,可你当时不仅不信,还反问我爱你什么,你难道不知道?‘爱’是一种感觉,突如其来袭中了你,雷厉风行,躲都躲不过。如今马上毕业了,这三年,我没得到过你的心,那至少,也要得到你的人才好啊!我知道你对梅子有意思,平时咱们大家伙儿在一起,谁都看得出来你那点小心思,你倒也不避讳,当着我的面,那样大张旗鼓地追求她。是,没人知道我喜欢你,甚至私底下毫无廉耻地追求你,可我知道!我那些卑微的、懦弱的、自怜的触角,在碰到你的瞬间,就变得张牙舞爪。我可真害怕,至今我都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它如此强大,强大到促使我做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真的,我从没想过我真的做出来了,这件事前几天还只是我脑海里的一幅画面,今天就这么切切实实地发生了。我躺在了你的床上,闻到你发丝的清香,抚摸这你的肌肤,这些我日思夜想的画面,它们有一天会真的发生。当初你追梅子追的毫无底线,我都看在眼里,想着你也真是一个痴情的人,没想到,最后还不是败在了‘性欲’之下。”晓云自顾自说完这一大段,天也渐暗了,绯红色的云霞此时全成了暗沉沉的黑蓝色,月亮隐隐约约,孤零零地挂在云端。陈路开始穿起衣服,马上到八点了,梅子的电话也催了几次三番。
“晓云,咱两打个赌吧,你猜梅子会不会知道这件事。”陈路拿起那顶黑色鸭舌帽,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看向晓云的方向。
“会的,当我打定主意要做这件事的那刻起,我就知道。女人之间有一种敏锐的感知力,她会闻到你不同以往的气味,一闪而过的微表情,乃至一个小物件的摆放位置,这些都瞒不过她。”
“即使这样,你也要做?”
“不做怎么办?从小到大就被教育,要做一个矜持的女孩,结果呢?我什么也没得到,一味地退让,并不意味着成功,与其自怨自艾,为何不为自己搏一把?这么些年,没怎么爱过男生,高中的时候,那些愣头青小伙子,在我眼里真是不值一提,也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爱人的能力了,直到遇见你。你弹吉他时的低吟浅唱,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吉他社集体活动,我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你刚结束演出,过来给我们上吉他课。其实那时候对你没什么感觉,后来有了你的联系方式,慢慢的,对你有了一些了解,很多个漫漫长夜,你一定已经忘记了,我都是在你的陪伴下度过的,也许一直以来,我爱的并不是你,而是少年时的一个梦境。”
“我先走了,梅子等着呢。”陈路一把抓起外套,对着晓云笑了笑,“一会儿走的时候别忘记锁门。”他的身影略过窗前那株已经枯萎了的花朵,消散在空中。
晓云想起他们之间的无数次对话,那些深夜里触及灵魂的语言,就如同几小时前散落在地的衣服,通通消失了。
一切都结束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不管他还是不是那个曾经深爱的少年,随着这转瞬即逝的片刻温存,也都要留下一个句点。未来等待晓云的,无论是多么残酷的结局,她都没准备后悔,毕竟,她如此接近于梦境中那个近乎完美的少年。他爱过那么多人,晓云不在乎,她只想成为其中一个,然后离开。他属于过她,这就够了。
贪心的人,往往失去的更多。
梅子走过来挽起晓云的手臂,问道:“考的怎么样?这次的题真难,又是一次陪考。”晓云觉得梅子的手有些冰凉,转头瞧了瞧她,“我看你当老师了,现在小孩淘气吗?”梅子露出苦涩的笑容,“小孩都那样,幸好教的五年级,没那么难管,你呢?最近在干嘛?”晓云望向远处的大厦,若有所思,“工作换来换去,总找不到合适的,也许会结婚吧!”“结婚?有男朋友了吗?”“前两天相亲遇见一男的,家庭条件还不错,性格也合适,也许就定了。”
梅子其实没想到,当初为爱情奋不顾身的晓云,有朝一日会安于柴米油盐,她甚至觉得,那场预谋已久的背叛,其实和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坦诚地讲,她从没理解过她这位朋友,她的沉默寡言,和离经叛道,都深深超出了她平凡的理解力。
而晓云,从她离开陈路房间的那一刻起,往后的生活,都成为了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