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
兼听则明偏听暗
以人为镜正得失
唐太宗之所以成为“千古一帝”,受人称颂,自己的品格是根本,也和一批直言忠谏的大臣分不开。
其中最著名的是魏征。他最直率,提意见最及时,最深刻,唐太宗也最爱听。
有一次,李靖推荐魏征当大使,到各地巡回视察,太宗不答应,说:“魏征监督规劝我的过失,我是一天也离不开的!”结果,李靖只好替代魏征出巡了。由此可见魏征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
魏征也有受误解吃官司的时候。他当尚书右丞时,有人告状,说他什么事都向着亲戚,营私舞弊。
太宗叫御史大夫温彦博认真审查,却找不到事实根据,于是作出结论:“魏征不存形迹而远避嫌疑,心虽无私,亦有可责。”说他马马虎虎,不注意分寸和界限,对人总那么亲热随和,闹出嫌疑来,给人一种营私舞弊的印象,其实绝无私心。不过,这种作风是应当责备的。
太宗叫温彦博代表朝廷当面批评魏征,并且警告说:“今后要特别注意分寸界限,不能随便。”这种审查和处理,够轻松了,谁都以为他会愉快地接受,为没有受到更多的委曲而欣喜的。
过了几天,魏征入朝,却主动向太宗提起此事,而且咄咄逼人:“我们都该明白,君臣本是一体,要同心同德,竭诚尽力。如果上下之间,各存形迹,隔着那么一层纸,不是开诚布公说真话,那么,国家是兴是亡,就很难说了。因此,陛下提醒我要注意分寸和界限,我是不敢苟同的!”
太宗听了,心头一愣,赶紧道歉:“我知道错误了!”魏征连忙下拜:“我生而有幸,能够追随陛下。但愿陛下让我做良臣,不要做忠臣。”
太宗有些愕然:“良臣?忠臣?不一样吗?难道还有区别?”
魏征望着太宗疑惑的眼睛,只好认真地回答了:“依我之见,稷、契、皋陶,和虞舜同心协力,有福共享,这就是良臣。龙逢、比干,当着商纣王的面,敢于直谏,落得身死国亡,这就叫忠臣。”
太宗听了,不觉豁然开朗。十分高兴,当即赏赐五百匹绢子。【627.12或告右丞魏征私其亲戚,上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按之,无状。彦博言于上曰:“征不存形迹,远避嫌疑,心虽无私,亦有可责。”上令彦博让征,且曰:“自今宜存形迹。”它日,征入见,言于上曰:“臣闻君臣同体,宜相与尽诚;若上下但存形迹,则国之兴丧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诏。”上瞿然曰:“吾已悔之。”征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使臣为良臣,勿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异乎?”对曰:“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龙逄、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上悦,赐绢五百匹。】
过了几天,太宗听到一则新闻,便和大臣们谈起:“西域有位胡商,得到一颗珍珠,据他的鉴定,是稀世之宝,就把自己的股肉割开,藏在肉里,外面用药敷上,有这回事吗?”
大臣们都说听到过这件事。
太宗撇开新闻,话题一转,深深地叹了口气:“人人都说这个商人蠢:爱珍珠不爱身体,俗话说的要钱不要命,他算是个榜样!官吏为了贪财受贿而抵命,帝王放纵私欲而亡国,跟胡商不也一样地愚蠢吗?”
魏征笑着,又补讲了一个故事:“鲁哀公对孔子说:‘有个人记性差,搬家时连妻子也忘了搬去。’孔子笑道:‘还有忘性更大的呢。’哀公问他是什么人,孔子说:‘夏桀王和商纣王呀,他们不是连自己的身子也忘了吗?’孔子说的桀纣,跟胡商差不多吧?”
太宗会心地点点头:“对啊,我们要清醒,不要当胡商,更不要当桀纣,免得老百姓笑话呢。”【627.12上谓侍臣曰:“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吏受赇抵法,与帝王徇奢欲而亡国者,何以异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征曰:“昔鲁哀公谓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犹是也。”上曰:“然。朕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所笑也!”】
又一日闲谈,太宗问魏征:“作为天子,怎样做才能贤明?糊涂又是怎么来的呢?”
魏征回答得干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这话怎么说呢?”太宗又问。
魏征举了一些例证:“尧帝找百姓谈话,有苗氏的恶行很快弄清楚了。舜帝眼观四方,耳听八面,共工和鲧的作为就蒙他不住。秦二世偏听赵高的话,酿成望夷宫的大祸。梁武帝只相信朱异,在台城受到侯景的侮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闹出彭城阁的变故。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人君兼听广纳,那些权臣奸人就挡不住耳目,下情也能通畅地传上来了。”
太宗沉思回味好久,不住地念叨:“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真是至理名言啊。”【628.1上问魏征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欢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拥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
太宗对大臣很随便,不像个有着无上权威的天子,侍臣们有时候劝他威严些,他说:“人们都说天子至高无上,无所畏惧。我却不然:上怕皇天在头顶监视,下怕臣民抬头盯着;虽然兢兢业业,还怕上不合天心,下不符民意呢。”
魏征连连称赞:“这就是治国的纲要。但愿陛下始终如一,百姓也就幸运了。”
太宗接口岔开:“是呀,治天下,处人事,一个是勤谨,一个是公平。诸葛亮把廖立和李严流放到南夷,够痛苦的。可是诸葛亮死后,两人哭得昏死过去,无比伤心,为什么?要不是诸葛亮处事公平,人家会那么感动?高颎当丞相,宽容公道,明白大体,隋朝的兴亡,都在他的身上,他死了,都说隋朝要完了。我们要记住历史教训,效法古代的明君贤相。”【628.2二月,上谓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监临,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征曰:“此诚致治之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上谓房玄龄等曰:“为政莫若至公。昔诸葛亮窜廖立、李严于南夷,亮卒而立、严皆悲泣,有死者,非至公能如是乎!又高颎为隋相,公平识治体,隋之兴亡,系颎之存没。朕既慕前世之明君,卿等不可不法前世之贤相也。”】
谈到隋朝,自然转到炀帝身上。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开皇十四年,关中大旱,文帝不许开仓救济,叫百姓去山东讨饭。他辛苦积蓄十年,足够用度五十年。炀帝得意了,奢侈浪费,终于国破身亡。仓库的积储是为备荒,像隋文帝那种做法,到底为了什么?”【628.1上谓黄门侍郎王珪曰:“开皇十四年大旱,隋文帝不许赈给,而令百姓就食山东,比至末年,天下储积可供五十年。炀帝恃其富饶,侈心无厌,卒亡天下。但使仓廪之积足以备凶年,其馀何用哉!”】
王珪笑道:“就是为了亡国呀!”
太宗睁大眼珠,和王珪四目相视,没说什么,一会儿,都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太宗又提出疑问:“我读过《隋炀帝集》,文辞深奥,内容广博,道理也说得好。他批评桀纣的恶德,佩服尧舜的伟大,在情在理。怎么干起事来竟恰恰相反?”
魏征叹息道:“这话就难说了。我想,即使是天生圣哲,伟大君主,也要虚心学习,听取意见。这样,有才智的人会帮他出谋献策,勇武的志士会替他冲锋陷阵,什么事不能办好呢?隋炀帝不然,骄横放纵,刚愎自用,口诵尧舜之言,而身为桀纣之行,昏头昏脑,毫无自知之明,当然要身败名裂!”
太宗嗟叹不已:“是啊,前事不远,后事之师,隋炀帝正是我们的老师呢。”【628.6戊子,上谓侍臣曰:“朕观《隋炀帝集》,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征对曰:“人君虽圣哲,犹当虚己以受人,故智者献其谋,勇者竭其力。炀帝恃其俊才,骄矜自用,故口诵尧、舜之言而身为桀、纣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远,吾属之师也!”】
有些大臣劝太宗“封禅”,就是上泰山去祭天,显示国泰民安,皇帝英明伟大。太宗先是不同意,说:“秦始皇封禅,汉文帝不封禅,后人没说文帝比谁差!祭祀天地,何必非上泰山顶不可?”大臣们坚决请求,太宗也就答应了。
只有魏征一个人坚决反对。
太宗恼了,问他:“你那么强硬,是说我的功绩不高吗?”“高得很!”魏征不含糊。
“是看我的德行不厚吗?”太宗问。
“厚得很!”魏征绝不犹豫。
“中国还不安定吗?”太宗又问。
“安定得很,空前绝后!”魏征随口作答。
太宗笑了:“空前是事实,绝后谁晓得?那么,是四方万国没有归服吗?”
“不是的。都服了!长安城里住满外国人,就是证明呀。”魏征很认真。
“再不,是年成不好,闹了灾荒?”
“好得很,连年大丰收!”
“这样说来,只怕是符瑞征兆还不明显吧?”太宗猜不出原因,想到自己所厌恶的东西。
“符瑞多得很!别的不说,前年白喜鹊在寝殿上筑巢,叫声像打腰鼓,人人祝贺道喜呢。陛下倒把鹊巢毁掉,赶到野外去,是你不相信,哪能说没有呢?”魏征一本正经。
“这就怪了,样样俱全,为何不能封禅?”太宗变得严厉起来。
魏征望着满朝大臣,好像在质询大家,接着说:“陛下虽然有这六条,但是,我们从隋末大乱中走过来,人口没恢复,仓库没装满,如若要封禅,千乘大车,万匹骏马,沿途供应,实在不容易!封禅是大典,四方万国,中外宾客,都要随驾观光,又该消耗多少?这还不算,从伊水洛河,到东海泰山,田地荒芜,人烟稀少,到处是野草灌木,把外国人引入腹心地带,弱点摆给他们看,一旦出事,就叫作慕虚荣遭实祸,真正的自作自受,得不偿失了!封禅是为求福,福既不能得,反而受其害,这又何苦来呢?”
一阵长弓大箭般的道理,一支一支地射中唐太宗的虚荣心,封禅的事就这么搁下了。【632.1文武官复请封禅,上曰:“卿辈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给人足,虽不封禅,庸何伤乎!昔秦始皇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后世岂以文帝之贤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扫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巅,封数尺之土,然后可以展其诚敬乎!”群臣犹请之不已,上亦欲从之,魏征独以为不可。上曰:“公不欲朕封禅者,以功未高邪?”曰:“高矣。”“德未厚邪?”曰:“厚矣。”“中国未安邪?”曰:“安矣。”“四夷未服邪?”曰:“服矣。”“年谷未丰邪?”曰:“丰矣。”“符瑞未至邪?”曰:“至矣。”然则何为不可封禅?”对曰:“陛下虽有此六者,然承隋末大乱之后,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而车驾东巡,千乘万骑,其供顿劳费,未易任也。且陛下封禅,则万国咸集,远夷君长,皆当扈从;今自伊、洛以东至于海、岱,烟火尚希,灌莽极目,此乃引戎狄入腹中,示之以虚弱也。况赏赉不赀,未厌远人之望;给复连年,不偿百姓之劳;崇虚名而受实害,陛下将焉用之!”会河南、北数州大水,事遂寝。】
一天,太宗和大臣们饮酒,望着魏征发疑问:“你提意见我如不听,再跟你说话,你竟不理睬,什么意思?”
魏征点点头:“陛下听不进,还想干下去;我若答理你,不就是迁就同意了吗?所以闭口不言。”
太宗紧接着问:“你开口说话,再提反对意见,不也蛮好么?”
魏征解释道:“大舜告诫群臣说:‘不要当面服从,背后又说闲话。’我明知陛下不对,当面附和,不是跟大舜的教导差得太远了么?”
太宗高兴得大笑起来:“别人常说魏征举止粗鲁,我却看他格外妩媚!”【632.7上宴近臣于丹霄殿,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征,昔为仇雠,不谓今日得同此宴。”上曰:“征、珪尽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征每谏,我不从,我与之言辄不应,何也?”魏征对曰:“臣以事为不可,故谏;若陛下不从而臣应之,则事遂施行,故不敢应。”上曰:“且应而复谏,庸何伤!”对曰:“昔舜戒郡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臣心知其非而口应陛下,乃面从也,岂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征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为此耳!”】
魏征病死了。太宗为他亲制碑文,平时思念不已,若有所失,经常登上西苑楼,远望山丘,吞声饮泣,发自内心地哀痛。他跟朝臣们长吁短叹,沉痛地说:“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征死后,我失去了一块明镜啊!”【643.1郑文贞公魏征寝疾,上遣使者问讯,赐以药饵,相望于道。又遣中郎将李安俨宿其第,动静以闻。上复与太子同至其第,指衡山公主,欲以妻其子叔玉。戊辰,征薨,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丧,给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其妻裴氏曰:“征平生俭素,今葬以一品羽仪,非亡者之志。”悉辞不受,以布车载柩而葬。上登苑西楼,望哭尽哀。上自制碑文,并为书石。上思征不已,谓侍臣曰:“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
唐太宗和魏征的君臣关系,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