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过完端午节,陈美珍50岁。这事儿她没跟人说,在农村,生日是小孩子的专利。长达成人的,上了年纪的,都没有生日。除非你承认自己老了,那个时候过的也不是生日,叫大寿。陈美珍觉得很尴尬,错过了过生日的年龄,还没到过大寿的年龄。
你看我这命,苦的跟窦娥似的。陈美珍坐在后院里喂鸡,心里嘀咕着。平时这个时候,她应该上班去了,可是偏偏就是生日这天,她得知一个消息,她失业了,甭提有多糟心。
因为工种性质,员工最好身强力壮,她极力装作浑身使不完力气的样子,却还是被狡猾的老板闻到了一丝衰老的气息。她被开除了,本来再过几年就退休的打算,提前来了。她愤愤不平的往鸡群中用力的撒了一把米,暗暗骂了句,他妈的。
陈美珍觉得,衰老并不是她的错,好逸恶劳才是最大的道德败坏,她不能成为这样的人,也不能容忍自己没有事做。她开始寻找新工作,不管薪水多寡,不管工作时长,但要有一点,要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价值是什么呢?陈美珍一直没搞懂,这个高级词汇是她从在上海小儿子那里学来的。他们通话,儿子不是在旅行就是在跳槽,总稳定不小来。陈美珍的心跟着儿子四处奔波,吊在嗓子眼,常常担心的失眠焦虑睡不着觉。
小儿子没成家,也没买房,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想实现自己的价值!倒是大儿子很听话,早早的成家立业,有了妻小。可是生了两胎都是女儿,拥有两个儿子的陈美珍至今没抱上孙子,嘴上不提,总是被村里人背后说闲话,好强的陈美珍心里不是个滋味。
从小到大各个方面她没输过谁,第一个成家,第一个在村子里盖起洋楼,教育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在没有失业之前,一切顺风顺水。可是自从失业之后,一切都不那么顺当了,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想着那个到处瞎折腾的儿子,想着这半生的日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不争气的东西,净给老娘丢脸,眼瞅着快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家也不成,要你这废物有何用!
远在凯里旅行的儿子连打几个喷嚏,还没闹明白到底是哪路神仙又在想他。
02
找了两周工作,陈美珍有点泄气,这个年龄的她,能找到的工作不是保洁就是保姆。这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我的理想啊,她心里想。
理想到底是什么呢?抱孙子颐养天年可不是她想要的,经过长达一个月的深思熟虑,陈美珍终于找到一个“大理想”:她想从事一门浪漫的职业,最好与艺术有关。具体是什么,她还没想清楚,至于什么是艺术,她也没想清楚。
为什么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这要跟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那时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陈美珍是家里的老大,学习成绩好,尤其是画画很有天赋。后来的若干年月里,陈美珍最好的梦里都是她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跟着小学老师在画画。
教室很干净,阳光照进来撒了一地,白晃晃的;旁边摆着用不完的颜料笔,想上什么色就上什么色;老师耐心的指导她给草地涂上翠绿的颜色。她看了看窗外,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睛,然后她就笑醒了。逢人便说,昨晚梦里画了一夜的画,他娘的累死我了。脸上堆满喜悦,尽是满足感在细纹里跳动。
实际上,陈美珍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家里穷,实在没办法供养那么多人,身为老大的她,当然要让着弟弟妹妹。辍学的那天,老师在门口看着她,她回头说一句:老师,我以后就不来了,您多保重。然后哭了一路回到家,从此一望无际的田野成了她辛勤挥洒的画布,这一挥撒,就是三十几年。
03
找不到工作的陈美珍开始打电话给大儿子,平时就这个儿子听话,她说了自己的理想。儿子挠着头,半天没明白:妈,你给我都整晕了,你到底是想浪漫还是想艺术?我这就只有修车的工作,你想不想在车子上找点浪漫?
我想你奶奶个腿儿!没等大儿子说完,陈美珍就愤愤不平的把电话挂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看着后院里开得像火一样的石榴花。修车怎么浪漫,我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太,在汽车上下爬来爬去,要是闪着老腰还没人伺候,亏这个傻儿子想得出。
陈美珍咂摸道:大儿子是不指望了,只知道种田的老伴肯定也不用想了,现在能帮上忙的估计也就是这个整天浪的没边的小儿子。
实现个人价值,实现个人价值,这个没正行的儿子把自己也带到沟里了,现在也想实现个人价值。她想,不如算了,就当个保姆好了,还轻松,工资还高,也挺好。转念一想,家里这三个都伺候一辈子了,现在下岗了再去伺候别人,我这一辈子过得多憋屈呀,不行,必须实现个人价值。
她拨通了小儿子的电话:你小子在哪疯呢,你老妈都被你忘到后脑勺啦!
“不敢,不敢,你儿子在寻找个人价值,很快就回上海工作了。”
“寻找个人价值,你他娘的肯定又在外面浪了!”
“母后大人使不得,你刚刚骂了句脏话,好像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陈美珍自知斗不过这油嘴滑舌的小子,又想到一旦跟他讲了自己想找个跟艺术有关的工作,遭他耻笑不说,后面该怎么调教这撒野子的小子?
想到这里,陈美珍把想说的话硬生生噎回去了,又叮嘱了几句,匆匆挂了电话。
04
看来还得靠自己,经过一轮实际努力之后,陈美珍得出这样的结论。到底从事什么工作好呢,这个问题似乎是她从未面对过的难题,凡是好强的陈美珍有着异于常人的不服输精神,她觉得,凭自己的能力,一定能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
就在这时,小镇开始六城联创,政府想要在道路、小区各个标志地区树一些雕塑。这可乐坏了陈美珍,这么好的机会从天而降,雕塑可不就是艺术嘛,加上小时候学过画画,培养了一定的审美能力,她觉得自己肯定没问题。
就靠着自己的这份热情和不成逻辑的理由,负责雕塑的工程队竟然被陈美珍忽悠动了,答应她作为“首席雕塑家”,负责她们小镇片区的雕塑。也是,大农村的,上哪找人愿意干着苦差事啊!
说起来很响亮,其实雕塑就是倒模,水泥、石灰、细石往固定模子里一倒,等到一晾干,揭掉倒模就是一个完整的雕塑了。这事儿难度不大,只要心细,把握的好,就能倒出一个又一个合格的雕塑。
陈美珍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这是她长期信奉耶稣基督攒下的福报,事情虽简单,却要用心做,好好做。等小城规划好了,她可以骄傲的跟全镇的人说,你看看,这一路的雕塑全是我当年一笔一划刻出来的,老费劲了。然后期待着周围人称她为“大艺术家”。
就这么一倒模简单的事儿,被陈美珍做的井井有条,庄稼人的吃苦耐劳精神迅速在倒模界打出一片天地。她倒的模,圆润没有多余的灰边,看似一片死寂的雕塑开始有了别样的味道。以至于后来陆续有建别墅的工程队开始找她帮忙倒模。
倒着倒着好像还真倒出了点名堂。年底的时候,陈美珍重新开始学习画画,说是在倒模的时候,可以给雕塑上色,这样的话,雕塑就不再是千篇一律冰冷的水泥,而是有了工匠汗水的艺术作品。
看着陈美珍发在朋友圈满是笑脸的图片,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倒模这份工作里找到了梦里那个可以自由画画,充满阳光的教室。有理想的灵魂,经过多长的岁月,总能在黑暗里熠熠发光。
对,没错,我就是那个浪的没边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