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征稿活动，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1 、探亲

秦默告诉我，我奶奶病了，想要见我。

我即刻准备，小伙伴们很给力，纷纷让我优先接入。只有芬妮，贱兮兮地跑来说：“海伦，听说你奶奶是桃源人。我帮你搜寻了桃源人喜欢问的事情哦！”

“我好忙，芬妮，让我接入你。”

芬妮不接茬，继续八卦：“桃源人第一问，你结婚了么？”

我查阅：

结婚——是指配偶双方依照法律规定的条件和程序确立配偶关系的民事法律行为。

那什么是配偶呢？

配偶——又称“夫妻”，合法婚姻中的双方互为配偶。

死循环……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芬妮这么低效又八卦，秦默也不解雇她了。翻译桃源人历史数据的工作好变态。

我放低姿态求芬妮：“亲，咱能不能说人话？”

芬妮很得意：“据我研究，结婚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一方单向低频率接入另一方面，这是桃源人的运算方式。接入的一方叫做丈夫，另一方叫做妻子。”

我不解：“那么我每天都有1000亿个丈夫和妻子。奶奶为什么要问这个？”

芬妮说：“桃源人的接入不是为了共享数据。他们可以创造新的人出来，而且不需要秦默同意。”

我更糊涂了：“可是没有秦默的口令，新的人怎么初始化呢？”

芬妮沉默了。

咦，中枢部的八卦之星，桃源人研究专家小芬妮，也有不知道的东西？恐怕我只能去问秦默了。可是最近越来越少见到他。我一连接入了10几个部门，都没有看到秦默。

行动部的杰森提醒我：“海伦，符合28岁、亚裔、女性三个条件的身体都准备好了，有12具，你选一个吧。”

我无所谓，但芬妮说：“海伦，我陪你去。我刚刚已经申请了出差，秦默批准了。”

啊，他在呀，他可以回答芬妮，为什么不理我？

我忙着打包自己，芬妮飞速运算，得意地宣布：“据我研究，桃源人的亚裔女性，外壳黄色，顶部7个洞，分别为白黑色、黄色和红色，毛发黑色，这样的叫做美女。”

我和杰森十分佩服，但当我们看向12具桃源人身体——

她们每一个，都和芬妮描述的一样啊……

芬妮教导我们：“最重要的是外壳上包裹的布，我要那个绿色的，给海伦红色的。”

好吧。

杰森说：“海伦，你打包太多了，只能存入亿分之一，重新来吧。”

我只好匆匆选了一丁点，芬妮倒容易，她年纪小，而且特别懒，数据本来就不多。

2、 奶奶

奶奶是世界上所剩不多的桃源人之一。

听说他们能像秦默一样，超长待机，不用充电，还会随意启动和关闭自己。可是他们住在桃源镇上，不和我们来往，也不允许我们接入。

我和芬妮乘坐光速电车，到了桃源镇。

芬妮紧紧抓着我的手，打量着四周。蓝色的天空下，绿色的树高高低低，有一些分散的房子，突然一只黑色的大鸟飞了起来，它的羽翼带了点金色，在天空划过一道线。我和芬妮看呆了。

拟态世界测试的时候，秦默管得不严，我和芬妮都偷偷溜进去看过，那里就有这样的蓝色的天，红色的花，还有蝴蝶。可惜自从有桃源人登录，秦默就再也不许我们去了。眼前的这些，和拟态世界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我拉着芬妮，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左转第二排第二个，是奶奶的房子。

一个桃源人坐在院子里。她有白色的毛发，看到我们，顶部两个黑白色的洞里流出了水。她一定就是我的奶奶了。

我的身体变得很奇怪，而且顶部的黑白色洞也开始流水。

难道我感染病毒了？为什么我复制奶奶？芬妮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她看看奶奶，又看看我，说不出话来。

奶奶走过来，抱住我：“海伦，你一定是海伦。”

“奶奶，我是海伦。我们的顶部为什么流水了？”

“海伦，别怕。”奶奶说，“那是眼泪。我们见到自己爱的人，又难过又高兴的时候，就会流眼泪。”

奶奶让我们坐在石凳上，说要给我们做饭吃。她把西红柿切碎，然后放在锅里加水熬，酸咸香甜的味道传来。奶奶说：“海伦，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吃奶奶做的西红柿鸡蛋面了，奶奶做给你吃。”奶奶和面，一点点地揉，她的眼泪不断地滴到面里。她的手突然停住了：“海伦，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我什么都记得呀，我是提勒研究所最厉害的员工，最勤奋、最聪明，一天可以交互1000亿T的数据。但我确实不记得奶奶。秦默让我来，我就来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

奶奶又哭了起来。

3 、阿晨

吃完饭，奶奶、芬妮和我还坐在院子里。

芬妮渐渐不抖了，她开始讲笑话给奶奶听，奶奶笑得前仰后合，流出了眼泪。

奶奶并没有问我结婚了么。

太阳一直在移动，周围有细微的声音，微风吹过树枝，蝴蝶闪动翅膀，奶奶和芬妮在说话，这些声音好像比我听过的所有音乐都好听。

然后一个和奶奶一样的桃源人冲进了院子，也是白色的头发，但比奶奶高大很多。

我刚抬头，她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冷着脸问：“喂，提勒来的，秦默那个怪胎，还没死么？”

我和芬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去扼她的脖子。奶奶拼命拉住我们：“海伦，不要！”

奶奶对那人说：“阿晨，这是海伦，还有她的朋友芬妮。”

阿晨眼睛猛地睁圆了：“她是海伦？提勒派来的使者是小海伦？”她像老鹰一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拼命摇晃：“小海伦，你这个傻孩子，秦默杀了你呀！他杀了你呀！你怎么还给他做事情？你总是上他的当，从小就这样……”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奶奶。

奶奶叹了口气说：“阿晨，海伦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晨狂笑，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光：“阿慧啊，我说得没错吧。叫你当初不信我！”她转过头来，跟我说：“小海伦，听奶奶的话，去杀了那个秦默，把他千刀万剐！我恨不得把他的肉一片片吃下去。可怜我的女儿啊……”她的身子慢慢软下去，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头发像一团白色的乱麻，发丝在风里颤抖着。

我觉得好混乱，看了芬妮一眼，她呆呆着站着，眼珠不转了，嘴角里流出了口水。芬妮死机了。

奶奶走过来，轻轻拍着阿晨的背：“阿晨，我们得认命。我已经答应了秦默，他让海伦回来陪我最后一段，我会把绛纹石手链给他。”

阿晨蓦然站了起来：“你敢！你晓得他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奶奶苦笑：“如今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的成吾和倩倩，你的小圆都走了，他们觉得好就行了。我能再见见我的小海伦，比什么都重要。”

阿晨不回答，她的眼睛里像有两簇火苗，烧起来又灭掉，变成灰一样。她慢慢站起来，又看了我一眼，滚下泪来：“小海伦，你——”她说着，又停下。竟然摇摇头走掉了。

我也蹲下来：“奶奶，绛纹石手链是什么？”

4、 绛纹石手链

奶奶牵着我，来到房子里。她打开床头边的保险柜，取出了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是黑色的丝绒，上面躺着一个手链。

十颗绛纹石缀在一起，六颗是完整的，还有四颗，被擦去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白心，就像石榴籽磨破了一半，露出洁白的种子一样。

我觉得眼熟，这个手链我一定见过。我的眼睛里潮乎乎的，心里也潮乎乎的。

“真好看。”我说。

奶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手链放在我的手心，然后合上，用她的手包住我的。

“海伦，奶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你要好好的，要保护自己，不要相信他……”

我张开嘴巴想说话，奶奶却阻止了我：“好孩子，奶奶知道你有很多疑问。现在还不是时候，别着急，奶奶会慢慢讲给你听。”

太阳已经移动了西边，被天边的云朵吃掉了半个，太阳回咬，它们纠缠在一起，半个天空都红了。我移不开眼睛，桃源人的世界真好看，一切都这么好看。

我想重启芬妮，可是找不到开关。奶奶让芬妮躺下，拼命掐她嘴唇上面，芬妮悠悠醒转过来。原来桃源人身体的开关在这里。

奶奶说，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芬妮自告奋勇，要帮奶奶做饭。

我却没有兴趣，只在一边站着，把绛纹石的手链摸了又摸。凉凉的石头在指尖，让我安心又迷恋。

5 、梦

奶奶给我和芬妮各准备了一个房间，柔软的床和被子，嗅起来有太阳的味道。芬妮眼圈红了，她偷偷告诉我，今天一天，好像比一辈子还长。

奶奶说，我们可以合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就会慢慢关机。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小鸟的叫声和花儿的香气，会帮我们开机。

我和芬妮觉得好神奇。

我按照奶奶说的，躺在床上，把被子放在身体上，但我不舍得把绛纹石手链摘下来。慢慢我觉得这具身体呼吸越来越平缓，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关机……

我变成了一个5岁的小女孩。

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每年爸爸和奶奶都借着今天，请很多朋友来家里玩。

我听说秦默叔叔也要来，紧张得不行。一早上都在想，我该穿什么衣服。

客人们陆陆续续来了，可是我还没有想好。爸爸已经开始在客厅摆起了龙门阵，不停地说呀说，希腊呀，罗马呀，叔叔们在笑。

我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在我的大衣柜面前找来找去。妈妈不停往我房间跑，一会儿来拿个杯子，一会儿又来拿我画的画儿出去给阿姨们看。我嘟起嘴：“妈妈，你能不能不要老来打扰我？”妈妈笑弯了腰，连声说好的好的。

奶奶和她的朋友薛晨奶奶在聊天。晨奶奶的声音总是那么尖利：“听说今天倩倩还叫了秦默那个怪胎来，他一来我就走，不想见他！”

我气死了，居然骂秦默叔叔是怪胎，我光着脚就跑了出去，抱住晨奶奶的腿，狠狠咬了一口。晨奶奶大叫一声，连声骂我：“你这臭孩子！”妈妈要来打我，晨奶奶又不让……

我继续回自己房间挑衣服，听到有人敲门。我不耐烦地说：“妈妈，不是说了……”却看到秦默走了进来。太糟糕了，我还穿着奶奶买的睡衣，胸口上一只大大的狮子狗，早知道我穿妈妈买的小花睡衣也好啊。

秦默眼睛笑得弯弯的，他蹲下来和我说：“听说公主殿下刚才做我的骑士了？”

我抿着嘴笑，秦默牵着我来到客厅。

6 、回忆

早上，果然有小鸟的叫声和花香，还有饭菜的香味。

奶奶做了煎蛋，一个大大的白色盘子里，是雪白的椭圆形的煎蛋，还有一滴酱油。一锅白粥在咕嘟咕嘟地冒热气。芬妮带着灰姑娘的围裙，飞一样在厨房和餐厅间旋转。

奶奶说：“小芬妮真是个天才，一教就会，哪里像你，怎么都不会弄菜。”

芬妮得意地扮鬼脸。这个小鬼头！在中枢部，芬妮就是前辈们最喜欢的姑娘，看来桃源人也喜欢她这一款。

吃完饭，芬妮问奶奶，可不可以和我出去玩。我让她自己去，反正我们有这里的地形数据啊，很安全的。我想趁这个机会问问奶奶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奶奶，昨天晚上我变成了一个小孩。”

“那是梦，就是不小心把以前的数据调动出来了。”奶奶说，“你梦到什么了？”

我告诉了奶奶。

奶奶哭了，我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奶奶说：“你呀，还和小时候一样。我给你讲讲小时候的事情吧——”

从哪里讲起呢？那时候大家都是桃源人，我们住在城市里。

你的爸爸妈妈都在大学教书，秦默是你妈妈的同事。你爸爸妈妈特别喜欢秦默，他们总说，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解决能源问题，那一定是秦默。你妈妈还把晨奶奶的女儿小冉介绍给了沉默。但小冉和秦默结婚刚几个月，就生病了。她病得奇怪，多少医生都看不出来，小冉每天就是哭，连阿晨去看她，她都什么也不肯说，一直哭。拖了一个月，小冉就去世了。阿晨觉得，一定是秦默用什么古怪的法子害死了小冉。

其实所有人都觉得秦默古怪，只有你爸爸妈妈觉得秦默好，还有你。你从小就喜欢粘着他……

奶奶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回忆一点点来到了我的脑海。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妈妈的生日宴会，客人都走了，爸爸妈妈聊天。妈妈说，阿默真可怜，小冉去了，他也像死了一半。爸爸说晨姨这一闹，阿默成了蓝胡子，没有姑娘敢嫁他了。我当时正在埋头喝酸奶，立刻抬起头来说：“我！我长大要嫁给秦默叔叔！”爸爸妈妈大笑起来。

“奶奶，我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奶奶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失踪了。”

“笨海伦，你又惹奶奶伤心了么？”这时芬妮笑吟吟地推门进来了，她挽着一个鲜枝翠叶的花篮，里面是整整一篮子的鲜花。

“真好看！”我和奶奶不约而同地说。芬妮得意地晃脑袋。

7 、私奔

晚上，芬妮悄悄告诉我，外缘部给的数据很不靠谱。小乐告诉我们，桃源镇有几百人，但那是几年前的数据了，现在不过100人左右，而且80%是老人，年轻人只有七八个，婴儿一个都没有。我猜小乐说谎，是怕秦默把外缘部裁撤掉吧。

芬妮说，明天开始，她打算去拜访桃源人，特别是年轻人。了解他们，才能更好地翻译和研究历史数据。芬妮好敬业，我只好赞同。

晚上，我依然带着绛纹石手链睡下，希望再做一个梦。

但这次我什么都没有梦到。

第二天，芬妮一出去，我又挨到奶奶身边坐着。她似乎佝偻了很多，我轻轻帮她捶背。

奶奶说：“海伦，奶奶快死了。你要记住，不要再被秦默骗，那个人是恶魔。”

我吃惊地看着奶奶。不，我是说，怎么会？

秦默是我们的神。如果谁要伤害秦默，每个次元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拧下那人的脖子。秦默对桃源人也很好啊，他专门设置了外缘部，在桃源镇建了透明天幕。因为桃源人很脆弱，不能在雾霾中生存。

“奶奶，秦默不是恶魔。”

奶奶冷笑：“我只信我看到的。他带了你人走，送了你尸首回来。他用拟态世界，屠杀桃源人。”

呃，奶奶的意思是，我是个死人？

我的绛纹石手链是外婆家祖传的，我须臾不离。但它越来越烫手，我第一次想把它摘下来，手上却没有力气。周围有无数的闪电劈下来，各种颜色的光透过手链汇聚到我的身体里。我昏昏沉沉，终于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我全想起来了。

“奶奶，你们都误会了。秦默没有杀我，我们撞上了飞船。”

那年我16岁，跟秦默学习智能能源已经10年。秦默想用机械能驱动生物能，我们试了很多种办法，方程写满了几十栋楼那么高的纸。做很残忍的试验，比如把死人的眼球放在营养液里，想用动能驱动它活过来，可是每次都失败。

我们日复一日地封闭在地下室里，不断推算和实验，他的白发越来越多。我说，不要再管这里有没有能源了，恐龙灭绝了，为什么我们不能灭绝呢？还是让我们私奔吧，去木星。

秦默说好。

我又惊又喜，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想带我去看看，能源枯竭已经让世界变得混乱。人们把商场、工厂都逐渐关闭了，大批的人失业，大街上一片末日的光景。除了老人和孩子受特殊保护，成年人已经开始减少食物了。

秦默说，全世界的能源都集中起来，优先供给科学家。但大家都找不到办法。

我说，既然很快要死了，不如我们好好享受一下爱情吧。

秦默说，枯骨红颜，哪里有爱情可言。

我笑话他身为科学家，却没有一点想象力。一具臭皮囊，除了消耗能源，没有任何意义。一个人是一个人，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灵魂么？如果我们的能源只供给灵魂就好了，哪里会到今天要灭绝的地步？

秦默怔住了。

我仰头看星空，满天星斗，像碎银一样，都在对我眨眼笑。清风、繁星、良人，这应该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了。

飞船，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8、 告别

10天后，芬妮陪我送走了奶奶。

奶奶毕竟也是老知识分子，知道能源枯竭的真相后，也就不再那么恨秦默。她告诉我，听说那年，秦默把我的尸身送回来，妈妈当场昏厥。爸爸和秦默打了一架。最后爸爸妈妈让秦默带走了我，却把我的绛纹石手链给了奶奶。接下来无论奶奶怎么问，爸爸妈妈再也不肯说什么了。

秦默建立拟态世界后，最初没有人愿意登陆。爸爸妈妈是首批志愿者。他们去了后，只能通过秦默传递一些消息回来。慢慢地越来越多桃源人登陆拟态世界。留下来的桃源人越来越少，没有了工业，退行到了农业社会，现在基本恢复到采集社会的状态了。桃源人灭绝，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了。

奶奶说，她不相信我真的死了，就留下来等。如今等到了答案，总算可以闭眼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一定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奶奶。秦默也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愿奶奶安息。

芬妮却不肯跟我回提勒，她认识了桃源的男孩，想陪他留在这里。

我十分不解：“芬妮，他的生命只剩下六七十年，很快他会死掉。你请70年假好了。”

芬妮笑了，她说：“海伦，你不了解。我不过是个程序，可以随便复制一百万份。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提勒，但我不知道哪里比桃源镇更美。在这里采花、做饭、吃饭的每一秒，都胜过我之前的所有。和喜欢的人一起死去，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

芬妮突然这么正经地说话，还挺奇怪的。不过好吧，我告诉她，我会跟秦默说。其实提勒从来没有强迫过谁——毁掉在这个世界的躯体，把灵魂登陆到拟态世界，是大家自由的选择，就像奶奶选择留在桃源镇一样。

芬妮拥抱我：“海伦，能够拥抱你真好。你要紧紧抓住自己爱的人，不要让他逃走哦！”她俏皮地眨眼睛。

九、创世

我回到提勒，并没有着急去归还桃源人的身体。我爱这具身体，胜过我那完美无瑕、占地10英尺的机械身体。

我检查自己这几天的运转，做好补丁和更新，就去找秦默。

好奇怪，他不到50岁，看上去居然比奶奶还要老一些。雪白的头发，深深的褶皱，只有眼神清澈一如当年。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就这样贪婪地看着他。经过万水千山，我终于又站在他的面前。

秦默笑了，他笑起来总是眼睛弯成月牙一样，我真想念。

“你都想起来了？”

“嗯。”

“现在还想知道什么？”

“最想知道的是，你爱不爱我。”我笑着，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秦默摇头：“年轻的小姐，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家可不礼貌。”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我轻轻吟出叶芝的诗。

秦默说：“傻孩子。你就不好奇，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

“有你在，我一切都不担心。”

秦默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神里变得很哀伤。

秦默终于说：“海伦，跟我来。”

我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黄昏的光线让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我隐约看到杰森、强尼和琼，他们在用暗号笑话我。什么时候，我的心事成了公开的秘密？一定是刚才更新，让这些坏人发现了。

我们走到密室，然后沿着旋转的楼梯走到地下室，一层又一层，我头晕眼花，想抱怨说：“你就不能装个电梯么？”但想到走楼梯可以和他多呆一会，又不想说了。

可是，当我们来到最下层，看到眼前的景象，我惊骇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在空旷的深不可测的下沉空间里，我看到了自己——膨胀到1万英亩的16岁的身体。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如同一口井那样大，汩汩地涌出透明的液体。有无数条极细的电线，从我的身体连到下沉空间的墙壁上。那环形墙壁上，是一格一格无数放射着荧绿色光芒的小芯片。

我弯下腰想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秦默紧紧抱住我：“海伦，对不起，对不起……”

我捂住眼睛，还有耳朵，捂住耳朵，还有鼻子……

他再开口，声音又干又涩：“海伦，这些年，每一天我都在地狱里煎熬。但是现在时间不多了，我必须要带你来，告诉你一切。这里，就是拟态世界。”

我从迷狂惊痛中一下子清醒了：“拟态世界？你是说，那些芯片是桃源人？”

秦默说：“还是从头说起吧。你还记得那一年，我们遇到了失事的飞船。”

我当然记得，那天风那么清凉，满天星河那么美，他的眼睛里盛满星辉。还有飞船。

“我当时看到你突然昏厥，无数光束射向你，我挡在你和光束之间，但是光束穿过我，仍然流进你的身体。我抱着你狂奔，却无论如何走不出那个光阵。整整一夜，好像整个宇宙在流光，都流进了你的身体。

早上终于来临的时候，我带你回到你家。我和成吾倩倩商量了一夜，而你在不断长大。最后他们决定让我把你带到荒漠之地。我后来终于想明白，和我们之前的方向相反，不是机械能驱动生物能，而是你能用生物能驱动机械能。

我做出了对你最残忍的决定，我害怕你醒过来会立刻崩溃，于是把你大部分思维都留在了绛纹石手链里，留给了慧姨。只有少量的思维留在了我身边。

我做出了拟态世界，用你的血肉化作日月星辰，化作清风繁星，源源不断地为100亿人的灵魂供养能量。”

“为什么是我？”我愤怒地问他。

他垂下头：“海伦，我不知道。只有你的身体容纳下了那些光，那些宇宙突然赐予这个星球的能量。”

我惨笑：“原来是我咎由自取，我是怪物。”

秦默环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海伦，你听我说。我的思维已经碎末化了，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收拢和备份，但都没有效果。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你可以登陆拟态世界呀！”

秦默摇摇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没有资格，被你用血肉供养，那就是我。海伦，我做不到。”

我缓缓回抱他：“你以前总说我是宙斯一样的天才，其实不是，我也没有想过拯救世界。我只是想讨好你，我一直爱着你。”

秦默说：“我知道。”

我也知道，只有最极限的痛苦，才会让桃源人思维碎末化。

“值得么？”

“我不知道，海伦。我是个科学家，我一直想不清楚这些伦理的问题。”

“拟态世界的人和桃源世界一样，会死么？”

“灵魂一旦登陆，就会永生，直到能量耗尽。不过形式上，我设置了轮回，他们只有一世的记忆。”

“我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选择了永生，他们不愿意忘记你，我把权限给你之后，你就可以和他们交流了。”

“那你呢？”

秦默微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那我呢？”

他蓦地僵住，我觉得额头湿漉漉的，是他的眼泪。

我紧紧抱着他，不再问问题。

十、尾声

如他所愿，我把他的身体埋在了桃源镇的泥土里。

从5岁开始，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一直一直追随着他。我从来不肯违拗他的心意，不管多么艰难，我多么不情愿，只要他想要做的事，我都会帮助他。这次也一样。

我最后一次读取他的思维。他是那么浩瀚博学，他的大脑是桃源人里信息容纳力最高的，但是碎末后，他的大脑变得空空荡荡。

我走过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全是空的，只有雪白的墙壁，什么都没有。

最后，我来到一个小小的房间，小到可以放在我的手心里。它的墙壁是淡淡的贝壳粉，我知道，这种颜色叫“天使的呼吸”，妈妈曾经帮我漆过。地板上有一个小盒子，我打开看，里面是一张纸条，只写了一句话：

海伦，我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