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夏天,我接到了师范录取通知书。
亲朋好友的祝贺,还有村人羡慕的眼光,都在父母谦卑的话语中逐渐淡去,我考上师范这件喜事带给家人的除了快乐,还有忧愁。
因家庭贫困的原因,少数成绩好的同学无奈辍学,再加上高中录取人数限制,能够继续深造的学子是少之又少。
父母当然希望我能够继续上学,但是如何让我走出绵延上百里的山路这个现实问题,让父母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几千块钱的学费,可不是小数目。
故事一:雨天在家拣烟叶
父亲用火柴点燃用纸卷起的烟,斜坐在门槛上,升腾起的丝丝缕缕烟雾,慢慢弥散在“水帘洞”外,院子里的“连雨泡”破灭又新生。
“丽丽娃妈,下雨撇不成烟,也卖不成瓜了,咱们把上次出炕的烟捡捡,我打成架……”
“中,丽丽娃大,我趁下大雨再蒸两锅馍,天晴都没空了!”
于是,母亲继续一个人在热气腾腾的厨房蒸馍,父亲带领我们姊妹三个开始挑拣烟叶。
父亲先在我们姊妹三个的帮助下展开大塑料纸,我搬来小凳子,父亲和姐姐按等级挑拣烟叶,我把他们挑拣好的烟叶整理成一小把一小把,哥哥用已经潮好的烟叶捆扎好,再把捆扎好的烟把分类放好。正常情况下,一晌能整理好二三十杆烟叶,而我们家当年种有十多亩烟叶,一炕能装二百杆烟叶左右。这样算下来,一炕烟需要三天时间整理结束。因为烟叶从撇到卖的周期是五、六天,撇烟需要一天多,家里还有四五亩的西瓜要打岔和卖。
外边的雨声越来越响亮,父亲、哥哥和姐姐分工合作,还在快速地分拣、整把、扎捆……很快,大塑料纸上的烟叶已经按类排成了一排排。我放眼一看,好像中一、中二类别的烟叶没有一把,就连中三的烟叶也只是一小堆,但是黑黄相间的中四烟叶垒得都快有我高了。
“大,今年的烟叶可不太好啊!”我嗅着满屋子苦涩的烟叶味道,打破了沉默。
“是啊!这是第一炕,不好太正常了,等下来咱们炕第二、三炕时,烟片就会又黄又大了!”
姐姐呵呵地笑着,“不用愁,到时候三炕烟出来,再加上卖瓜钱,差不多就够你上学的钱了!”
“赶紧趁热吃馍馍,还有玉米穗、煮花生……”,母亲来犒劳我们了。
吃好饭,父亲撑起大黄伞,穿上油鞋,赶起几头黄牛,走进了雨中。母亲则带领我们姊妹三人继续分拣、整把、捆扎烟叶,一刻不停。
坐在潮潮的地下一天,我感到腰酸背疼,就先去床上眯一会。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一阵炸雷响起,我一骨碌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还看到父母在昏黄的小瓦数灯泡下整烟叶。偶尔,父亲会轻轻地咳嗽几声。他们的身后是一把把的烟叶,高高的,摆放的整整齐齐的。
这时候,哥哥、姐姐和我都起来了,我们一起把满屋子的烟把分类放到烟架上,摆整齐、压好,再用麻包片、塑料纸和麻绳捆好,摞在墙角的塑料纸上包好。
第二天早上六点左右,我起床打算继续整烟叶,却看到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父亲和哥哥、姐姐面前又多了好几排新整的烟叶。
故事二:雨中在田里撇烟
那年夏天的雨是一场接一场,大下、小下,是不住点的下,往往晴一两天,天都会又闷又热,乌云密布。
地里的烟叶又有黄的了,尽管地上还有些湿滑,得赶紧撇烟了,要不然下大雨了就又耽误一炕烟了。
哥哥牵牛、父亲驾车,我和姐姐跟上,母亲忙着把其它牛赶到附近的大山上。
一排排烟叶等待着我们去剥去下边的黄叶子,我想看看自己一晌能撇多少烟叶,就选择了靠近路边的一亩左右的烟田。
呵呵,撇烟叶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把黄叶子撇下,夹在胳肢窝里,夹不住了就放在路口,最后再把一堆堆的烟叶抱到架子车上放好吗?说干就干,我不相信你们撇好将近十亩的烟叶,我都撇不了这区区一亩烟叶?
撇、夹、抱、放烟叶,很快,我撇好了好几行,看看他们,也没有撇好几行,我有些得意起来。我继续在有些湿的烟叶行里穿梭,撇下一片片黄叶子,随手夹在胳肢窝里,多了放到地头。
“呀!妈呀!”我蹦了起来,手脖上被洋剌子剌了一下,一下子起了几个疙瘩,又痒又疼……我看向父亲他们,他们已经撇到了烟地的另一头,早已听不到了我的呼喊。
我突然想到可以用洋剌子的汁液抹到剌的地方的土方法。果然,不太难受了。
天气越来越闷热,我的长袖上衣和长裤子早已缠到了我的身上,每走一步都感觉到难受无比。头上沾满了黏黏的烟油,手上也糊上了厚厚的黑色烟油,连胳膊肢都是黏黏、厚厚的烟油,脚底下沾满了一疙瘩一疙瘩的泥块。我踩着“高跷”在翠绿色的烟田里一步步往前挪……
抬头看看,天边出现了大片的乌云,雷声滚滚……母亲已经绑好牛,也开始飞快地撇烟。
我摸摸还是又痒又疼的手脖,看看还有几十行的烟叶,也赶紧加快速度。
啪、啪、啪……大滴的雨点落下来,砸在了我们身上,很快浑身都湿透了……父母让我先回去,我不好意思把他们丢在烟地里,喊着没事,忍受着雨的“洗礼”。眼都睁不开了,鞋里湿滑湿滑,衣服缠到了身上,继续撇烟……
还有几行时,父亲他们的大块地烟叶撇完了,都过来给我帮忙。
回到家后,雨小多了,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又去地撇烟了,只把我留在雨棚下接烟。接烟的活只需要眼疾手快和有足够的耐心就行。把一根两米左右的烟杆上两头各留下二十公分,以备送烟房担和人手拿的需要之后,把烟杆的一头绑好活结绳子,另一头用绳子绕两下绑牢固以后,就把两三片背靠背的一小把烟叶绕在直线上,用刚才穿好的长烟绳一拉,一把烟就担到烟杆的一边了。再用同样的方法挑选好烟叶、用绳子绕、一拉,往烟杆的另一边一担,烟杆就保持住了平衡……如此循环往复,很快,一杆烟就接好了,然后是第二杆、第三杆……陆续担到长长的烟架上。
不怕日晒雨淋,也不担心虫盯草挂,接烟是相对较为安逸的一件事,只是每炕一次烟,常常一家人要熬夜到十一二点左右,或者更晚才能装到烟房里。
故事三:大太阳下走街串巷卖瓜
这炕烟叶装上了,上炕烟叶也整好了,天晴了。
父亲起早摘了一车又大又圆的西瓜,让我随他一起去卖瓜。
我们的目的地是二十多里外的街道,冒着火热的太阳,我牵着牛走了半晌,嗓子早都冒烟了,好不容易到了地方。
好家伙,卖瓜的队伍一字排开,有十多家,买瓜的人倒没有几个。
父亲杀开两个瓜,和我一起吃饱,掉头都走,让我牵牛到村里看看。
终于在一个村里开张了,我们卖了几十块钱……
父亲又和我回家摘了一车瓜,却没有上次幸运了,村民刚买了西瓜,不愿意再买了。我们又去下一个村庄,卖了几个西瓜又没有人需要了……我们一个村庄一个村庄赶下去,终于在蛙鸣声中回到了家。我躺到床上,腿疼得无法入眠。
终于,八月底的一天,母亲把一张张大大小小的纸币交给了父亲。父亲和哥哥背着我的行囊,送我走出了大山。
我知道,我走出大山的道路是一片片烟叶、一个个西瓜、一头大白牛,还有亲戚添送的一张张纸币铺成的。
进入二十一世纪,我回到家乡教书,高中扩招、两免一补、九年义务教育、营养餐、贫困生补助等政策开始实行。我欣喜地看到班里的孩子们都走进了高一级学校深造,他们上学的钱不再仅仅依靠烟叶和西瓜,是父母用养牛、羊、猪或者是种植蘑菇、艾蒿、核桃、瓜果等换来的钱铺成的,有的来自父母外出打工,还有的是政府贷款、金秋助学……
学子走出大山的路宽阔平坦,不再那么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