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岁月(续六)

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并不是一句无端的虚言。心有二用,人无二身,当你离开母亲和故土,这种内心的遗憾和亏欠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母亲在四十岁时最后生我,我从小便是母亲的心头肉,也是她内心里的最后依傍,特别是在分别大我十一岁和九岁的哥哥、姐姐相继成家立业之后。

母亲希望我把家安在农村,把她一手一脚终日操劳建立起来的农务和家当传承、延续下去,自不待言;即使后来我违忤她的本意找了一个双职工之后,她也还是从心底里巴望我们工作、生活得离她近点,放星期逢假日能够时常回去住上一夜两夜。

事实上,母亲这一内心的奢求渐渐地几乎被化为泡影。母亲愈老愈想儿女,愈想我们朝朝每日近在眼前,不离左右。然而,我们做后人的却因工作、家庭、生活的牵扯,与怹老人家相聚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每每与来到家中的左邻右舍、亲朋族友寒暄时,总是喉头哽咽,眼眢发红,有时更是泪珠涟涟,话不成句。

我成家后,土镇、E城两头跑,独独撇下了二磴岩老家。那时我刚进城,老婆孩子尚在土镇,每逢双休便匆匆赶回土镇团聚一下。好在段领导体谅关照,准许我每周五的下午便可连忙坐土麻木赶往东乡车站坐班车回去。而周日凌晨又不得不从睡梦中猛醒,打着手电筒在天色尚未完全明朗、晨风寒意瑟瑟的土镇街头等候开往E城的班车。那时每天只有一趟对开的往返车,进城进货、做生意的人多,稍晚了便没有座位,有时甚至连挤进去站的地方都没有。每当这时,尽管你千求万谢,客车师傅也是爱莫能助,连连摆手:“那没得办法,对不起,对不起!一只脚都塞不进来了!……”一般是六点多点发车,但只要人满了,有的司机四五点钟就开走了。但我误车的时间还是不多,即或偶尔一次不能按时赶到单位,从邮局打个电话给领导说明情况,领导也还是蛮体谅我的苦衷,并不多说什么,只是见面了对我说,再还是要注意些,勉得其他职工有看法。但那时两地分居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天要五、六个小时才能到家探亲的也就只我一个,同事们也都较为同情和理解。

所以,自那时起,我回二磴岩老家除了过年和父母的生日外,其余的时间真的是很少了。哥哥那时虽在本乡本土,但拖儿带崽,力不能支,工作之余也是匆匆一顾罢了;姐姐们早已下城定居,平时也几乎没有时间回来一趟。后来,老婆调到城郊一中学后,一家三口蜗居在单位的一间单身宿舍里,算是有了一个完整的小家。然而,另一面,我与老家,与勾腰驼背、瘸脚跛手的母亲,相隔得更加遥远,真有云横秦岭、雪拥蓝关的感觉了。那时,我内心里、夜静人深的时候虽然愈加思念、惦记母亲,但已是关山千重,身不由己了。每每想起母亲,便独自默默地在心底念叨,双手合十小声祈祷菩萨神明保佑,保佑母亲长寿康宁,保佑她僵直的瘸腿少些钻心的疼痛,保佑她深夜里轻些难以止住的咳喘。山隔水远,天各一方,我能做什么呢?……

忽然有一夜,我半夜里做了一个让我乍然惊醒的梦,记得那是我一家三口在E城定居后的次年四月时分。我梦见母亲脸色黑瘦,默然不语,拄着一根下端开裂的苞谷梗子,在昏暗的天色里一个人颤颤巍巍、一步一瘸地从一条往西北的小路离家而去。梦很短,而情境历历触目。我惊坐而起,在漆黑无边的夜色中失声叹息,冥冥中我不寒而栗,满心悸惧。我预感到母亲可能生重病了,或许真的要离我们而去了,但我努力克制、遏止这一思绪,我祈祷、禀告并求助神明:如果是这样,我愿减去我的一纪(十二年为一纪)阳寿加之母亲,让她能在有生之年在我有能力赡养她的时候,能够享享天伦之福!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思绪杂然,再也阖不上眼了。

三天后,我正在办公室赶写一个材料。突然,有同事喊我接电话,我问是哪打来的,同事说好象是老家的人打的。我心里陡然咯噔一下,咚咚终地乱了神。我害怕那个会炸雷般击倒我的残酷消息!

电话确是父亲打来的。从我下城后,这是我所接到的父亲的第一个电话。父亲是从哥哥家里打来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我慌慌张张地先问父亲有么子事。父亲说格外没么子,反而问了我们在城里工作、生活的情况,忙不忙,儿子上幼儿园还跟不跟得上,等等。最后,我问到怹们两老的身体状况时,父亲说都还好,嘱咐我们把工作搞好。临近通话结束时,父亲才隐约地说:“上街的时候,你大婶说给你说哈,最近有空的话回来看一哈。”我说前几天做了个关于母亲的梦不大好,问母亲身体是否有么子病痛,父亲才告诉我,母亲几天前从后门阳沟坎上割牛草脚一蹓摔下来了,他是上街来弄药的。我心里一颤,忙问摔得狠不狠,父亲语气平淡地说还好,不要紧,只是暂时几天走动不方便;并说哥哥已回去看过,弄了些跌打损伤的草药酒敷等等。

接过父亲的电话,我总觉得情况并非父亲说的那样轻松。我深知父亲的性情,凡事内敛,轻描淡写,怕给我们找麻烦,影响工作;而且父亲主动给我打电话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讯号。于是,我迅速将情况告诉了姐姐、姐夫。她俩都是从医的,平时母亲包括家里亲人的医药长期都是她们自己购买无偿提供的。姐夫是个至孝的人,他连忙找了朋友的车,带了好多药,包括治疗跌损以及治疗母亲类风湿性关节炎、哮喘等老毛病的中成药和西药,一大包;姐姐还准备了糖食糕点等许多小吃食,等等。

我和姐夫连夜从城里驰往老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转钟一点多了。父亲从厢房楼上的睡铺上听到动静,己经起来打开了耳门。而我们直接从牛栏门口绕到了场坝里,那只油光水氵达的黑花狗,先是吼吼地直哐,后来嗅见是我和姐夫,哈头摆尾,嘴里呜儿嗞儿地一个劲地亲昵,不停地舔舐着我们的裤管和手背。母亲也听见了是我们回来了,她也忍住了身体疼痛的呻吟,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火铺上的煤火已经用草皮土盖上只留次晨的火种了,于是又掀掉土层,露出火力下降红中泛白的煤火来,父亲端来干苞谷芯架在上面,红亮的火光晃映在大家的脸上。

母亲脸色黑瘦而苍白,强作笑颜。姐夫把过脉象,问了情况,用手揉摸了伤处。原来,母亲这是第三遭摔跌至伤了。前两次一是门口竹林旁打猪草,一是屋旁横磴上用手去扯一根干柴。母亲当年已是七十七岁的高龄了,三次摔跌,手肘、臂膀、脚踝和臀部都还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对腰肋和胸椎造成了器质性损伤。按照姐夫的诊断意见,必须下城通过仪器进行全面体检和以中西医结合治疗,一是歇息体力劳动,对症下药外敷内服养伤;二是顺便治疗病腿和咳喘。母亲一听说要去三五个月时间,倔犟地摇着头说:“唉,那就不指望了啰,一去三五个月大半年,那猪牲口牛牲口哪个服侍?靠你大叔三五天还混得过去,时间长了都要被饿死,这个家不就散了么?那我就不去哒哟!”姐夫和我一再劝她就这次机会下城治疗,母亲执意不肯,她说都是些老毛病,人老了治也治不好了,再花好多的钱都是白花的;她又说,这里摔了那里爬起来,农村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吃点药歇几天就会好的。父亲也觉得只要骨头没断还能动弹就不是什么大问题,有姐夫带回的药物,在屋里慢慢将息亦可。同时,真的母亲一走几月半年,屋里这一摊子事他内心里也确实犯怵,不敢贸然接替。一旦母亲不在屋里安排,用母亲的话说,他“连套头都找不到,不知从哪头忙起”。末了,他坐在那叭叭叭地抽叶子烟,表示赞同母亲的观点。

这样,母亲便丧失了离她走向生命终点的最重要的一次诊疗机会。如果,当初母亲同意下城就诊,也许她的生命确乎还能延宕一定的岁月,亦未可知。

其实,母亲并不畏惧自己即将走向生命的终极,她并不在乎她已经陈旧性压缩性骨折而直不起来的腰,已经僵直而不能弯曲的腿,已经被煤灰、土灰长年累月侵染得不能复原的肺,她关心的是我们姊妹仨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工作干得棒不棒,几个孙娃长的乖不乖,学习成绩狠不狠。在家里,她关心的是猪食牛草,是一再忍痛割爱减少种植的山田水土,是这个家袅袅不绝的炊烟、人气,是她和父亲一生扩葺修缮的一门一窗,一木一柱……

在母亲的心里,她竭力想象着自己当年三、五十岁时的健壮和无畏,她还要一如既往地为这个家撑持、守望和倾尽一切。那时她割完牛草打猪草,忙了田里忙屋里,也不觉得好累。有一次,她割牛草一下从一个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摔到大沟里,尽管头上血流如注,最后医生给她缝了十三针,她当时还是自个爬起来带了几把牛草走回家中;还有一次,她割牛草刷刷一刀下去把一条蛇割为两断,蛇血沾在刀口和草茎上,她也毫无一丝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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