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绿的浅草地
初次来到甜水井村的人,都会惊讶于这里的地势之高。在那个交通网络不是很发达的年代,想要造访这个名字充满诱惑力的村庄,需得经过三个多小时不间断地爬坡跋涉,最后才能站在一片碧绿的浅草地上面,感叹一句:“这里也太高太远了吧!”甜水井村地处偏远,从古至今从未出过叫得出姓名的文人墨客,自然也不会有著名的诗人到访。所以,并没有人为甜水井村写下类似于“噫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样的华彩诗章。但有一个笑话一直在四邻八乡流传,算是此处路远难行的一个侧证:
据说某一年秋天,这里一户人家的女主人看中了一个来此务工的山下小伙子,一心想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他。谁知小伙子却是一百个不愿意,嫌弃此地山高路远,正月份拜年太辛苦。女人当即承诺用一头壮骡子做陪嫁,方便女儿女婿今后来拜年。小伙子还是不愿意,说:“我怕骡子都累死了,还走不拢家门口。”
故事不免有些虚构夸张的成分,但也从一方面说明了一些问题。无论如何,亲爱的读者,你已经站在了甜水井村的草地上,就请跟我一起去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吧!
就像武陵人穿过石洞发现桃花源时的豁然开朗一样,当经历了艰苦跋涉的行路人终于走到甜水井村口时,看见的却是一片辽阔、碧绿的浅草地。此时正是初秋时节,山上的气候变得吗,青草又肥又壮,草地上偶尔还点缀着杂草生出来的野花;几头农户家的耕牛正在吃草,啃两口便去水沟边喝点水,然后又继续逆着水沟啃食上去……不远处有几个小娃儿在草地上追捕蝗虫,他们本来是放牛来的,这时却把本业抛却了。当中有一个女娃儿,身材比别的娃娃更高、更壮,显得十分出挑,一看就是这伙娃娃之中带头的那一个。此时,她那又黑又圆的脸盘已经被汗珠占据,却还是不住地奔来跑去,同其他娃儿一起围堵蝗虫。
桂珍终于走到了甜水井村所在的这片草地上,站在山坡与草地的交界处,像是完成了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一般,欣慰地审视着眼前这片碧绿的浅草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桂珍用衣袖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左手叉腰,右手拿了一顶浅黄色的草帽不住地给自己扇凉。跟那个笑话了缺席的女主角不同的是:桂珍顺利地嫁到了山下。这次回娘家来,是为了和母亲一起过一个本地特有的节日——月半。月半是这个远离王化之地少有的特别重视的节日之一,甚至有俗谚说:年小月半大。自从三年前父亲因病去世,家里就只剩下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桂珍的回来也是为了更节日增添一点热闹的气氛。
桂珍放下背篓,趴在水沟边喝水,洗脸。山上的水格外清凉,暑气也顿时消了一半。正要再背起背篓往前走时。却听见远处有个小孩儿在呼喊:“姐姐,姐姐!”
桂珍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群小娃儿朝着自己飞奔过来,当头一位便是自己的亲妹妹芳芳。方方的身形比别的娃儿都大,加上手舞足蹈地喊叫,桂珍一眼就盯住了她。桂珍停下来,将背篓放在地上,任由沉重的背篓把草地压得凹陷出一个四方的辙印,等待那群小娃儿奔过来。不一会儿,一群小娃儿都奔到了桂珍的面前。芳芳扭住姐姐的手,亲昵地撒娇:
“姐姐,你回来啦!”
桂珍捋了一下芳芳有些零乱的头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芳芳继续说:
“姐姐,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来,我给你把个东西。”
说着,神神秘秘地把手握紧了伸到桂珍的身前。桂珍将信将疑地撑开手掌要去接,芳芳却突然把手张开,六七只活着的蝗虫一下子落到了桂珍的手心里。那些虫子刚出芳芳的手掌心,惊魂未定,使劲把脚一蹬,四散跳开,重新隐没在了碧绿的草丛中。桂珍本来也是农村出身,对于田间地头的昆虫早已是见惯了的。可哪怕是亲生姐姐,也没想到妹妹会送给自己这么一个讨嫌的东西。手掌被蝗虫腿蹬得麻麻痒痒的,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桂珍被惊得慌忙缩回了手,向后退了一步尖叫起来。芳芳却同一群小娃儿在一旁“咯咯”地笑,看到大人被几个小虫子捉弄得手足无措,他们很有成就感地大笑起来。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骇死我了!”桂珍惊魂甫定,一边再次背起背篓,一边责骂道。这句听起来很恶毒的话,在甜水井村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日常口语,根据亲疏关系的不同,有时候甚至还有一点亲昵的成分在里面。比如桂珍和芳芳之间。
桂珍被一群小娃儿簇拥着向前走。此时,太阳已经靠到了西山顶上,虽是犯着秋老虎的季节,太阳却也威严不起来了。顺着松树林边的小路往家走去,一阵晚风吹来,夹杂着草浆、牛粪和青草的气味;远处还有几丛小松树林,尖尖的松树被夕阳拉出了长长的倒影,指着太阳出来的方向。每个小树林里面都隐居者几户人家,青烟从泥瓦屋顶的缝隙里过滤分散出来,笼罩在松树颠上,泛出淡蓝色的光泽。
母亲正坐在灶屋门口剁猪食。盆里是一些经过挑选淘汰下来的洋芋,在旁人看来已经小得无需再切了,母亲还是翻来转去把它剁得更细一些。桂珍想帮母亲,几次准备从母亲手中抢下那把深黑的大菜刀来,却都让母亲躲过去了。“你坐到歇一下,都走那么久的路了,累得很!”母亲说着又从身边的筐里抓出一把嫩草,按在盆地的砧板上,细细地剁碎了同洋芋拌在一起煮给猪吃。母亲的生活就是这样,每天照顾一家人的起居,还要照顾牲口。起早贪黑,一个标准的农村版本的贤妻良母。
“芳芳,你莫玩了!”母亲鼓足了劲冲着在院坝里打闹的芳芳喊,“你姐姐回来了,快去园子里找点菜,再刮几个洋芋,把我中午洗的腊肉炒了作夜饭菜。”
“哦,晓得了!”芳芳看也不看母亲,随口地应答着。
姐姐桂珍给芳芳买了个吹泡泡的玩具,这在山上绝对算得上是个新鲜东西。芳芳拿到手之后,一直不停地吹。阳光照在泡泡上,折射出彩色的光晕,一群围观的小娃儿惊奇不已。有了这么个稀奇物,芳芳就更加受到追捧了。她迎着风兜出一连串均匀的小泡泡,引得一堆小娃儿追着去抓去吹去咬……芳芳满院坝地放出泡泡,这群小娃儿就满院坝地追跑。不一会儿,吹泡泡的药水下去了一半。芳芳无师自通地跑进屋里化了一杯肥皂水倒进去,回到院坝里继续逗小娃儿们玩。
“你给我动不动的,芳芳!一天就知道玩,搞得我冒火了,把你那个东西给你烧了!”母亲的语气明显地加重了愤怒的含量,日常生活的疲劳与乏味,旧日积压的怨气,一时间都向她的心头涌上来。按说今天大女儿回来,应该高兴才对,可偏偏芳芳不肯听母亲的差使,让她在别人面前丧失了母亲的威严。转而又埋怨桂珍:“晓得你给那个悖时的瘟神买那个悖时的东西搞么子!”现在的她就像屋里火炕上吊着的那一只炊壶,水已然冒泡,开始翻滚。只等人再加一把火,蒸汽就能顶开壶盖,滚烫的热水溢扑出来。只有经过这么一次热烈的宣泄,自己的火才能暂时地消退下去。那时候,她就像火坑里埋首泥灰颓然倒地的黑木炭头,用余温叹息着余生的余哀。
芳芳对于母亲的光火并不在意,只是不耐烦地回答:“晓得了,晓得了,我玩一下就来嘛!”
母亲对芳芳也是无可奈何,回过头来向桂珍诉苦道:
“晓得她是个么子东西编的撒,一天反(本地人对孩子不听话、调皮的说法)得要死,没得哪个管得到。我硬是烦死了。”
“是有点反,刚才还用几个虫儿骇我,差点把我骇摔了。”
桂珍无意中又在母亲的心火上加了一块木头。
“这个砍脑壳的东西,一点规矩都没得。我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把她打死了算了,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东西来了!”母亲见身边再无其他人可供埋怨,开始埋怨起自己来。语气到并没有表现得咬牙切齿,反而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泄气。
“算了,莫说了,我去喊她一声。”桂珍终于看懂了母亲恼怒的原由,连忙把话题岔了一岔。
桂珍说完,进到屋里抓了一把糖,然后走到院坝里的小娃儿堆中间。一人发了一块糖果,嘱咐了几句,一群小娃儿才散开。芳芳这才收了玩具,跟着姐姐去园子里找菜去了。
晚饭桌上,桂珍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两家各自的情况:收了多少斤粮食,养了几头猪……芳芳一句话也插不进去,闷声不响地吃完了饭,天还没有黑定,就又带着几个小娃儿到村口的大池塘里摸泥鳅去了。
母亲和桂珍收拾碗筷,找芳芳不着。母亲只得叹息一声,说:“这娃儿,反得不得下台。在屋里反就算了,在外面还是反。今年在学堂里,光玻璃就打烂了三块。女娃儿这样反,以后怎么办?”
母亲说这以后,却也不知道以后确指什么:是长大了如何嫁得出去吗?这个问题虽然考虑得有点早了,但在甜水井这个地方,倒也不是特别难以理解的事。有的母亲教训年幼的女儿,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就你这个样子,看以后哪个敢要!”
“不要紧。”桂珍宽慰母亲,“长大点就好了。”
那只母亲却是一点也宽不了心:
“长大点就好了,明年正月份就十二岁了,还不算长大,哪个时候才长得大呀!”
桂珍没理会母亲的抱怨,端起一摞碗筷往厨房走去。炒菜的大铁锅里早已倒进了半锅水,经过柴火的余温热得刚好适于洗碗的程度。桂珍把一摞碗筷放进锅里,陶瓷碗和铁锅碰撞,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热水灌进重叠着的碗之间的缝隙,“咕……”“咕……”,像是气球泄尽了最后一口气。母亲收拾完饭桌也来灶孔前坐着,等着桂珍把碗洗过头道再烧水来清。母亲一时无事可做,只好把一把笨重的铁火钳空夹得“哒哒”响,与桂珍洗碗时碗沿剐蹭锅底的“嚯嚯”声形成了奇异的唱和关系。或许是因为空闲,母亲又开始向桂珍数落起来:
“这个悖时的,屋里来客了也不知道帮忙捡一下碗。十多岁的娃儿,一点都不懂事。”
在当地人的意思里,女儿出了门也是客。
桂珍也来不及计较母亲是否还拿自己当家里人,只是一味地在母亲与妹妹之间斡旋:
“哎哟,妈!您儿一天累得要死,晓得操那么多心搞么子?小娃儿嘛,反是正常的,长大一点就好了,说懂事就懂事了!”
母亲还要抱怨,却一眼看见芳芳站在厨房的门内侧,一双手背在背后。兴许是听到了母亲的抱怨,不敢再走进来。母亲抄起火钳气冲冲地走过去,作势要拿火钳打她。想想又把火钳换到了左手,右手死命捏住芳芳的脸颊,狠狠地责问:
“搞么子去了?”
芳芳不说话,低着头等待着母亲进一步的追问。
“到底做么子去了,裤子都湿透了!”母亲说着又在芳芳的脸上狠狠地揪了一把,芳芳的脸上立马起了一个红黑色的漩涡。
桂珍放下碗筷过来解围:
“妈,好生问,把她吓到了哪敢说话!”
“现在知道怕了,跑出去反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怕不怕!”
桂珍没去和母亲争辩,知道现在是越说点什么,母亲心头的火会越大。而是蹲下来安抚妹妹说:
“别怕,去哪里了,给姐姐讲。”
又看见芳芳的手始终背在背后,不敢伸到前面来,一面轻轻地用手把芳芳那黝黑的手臂拿到身前来,一面轻声细语哄着妹妹:
“后面收了什么,给姐姐看看。”
芳芳把手畏畏缩缩地绕到身前,双臂紧夹着肋和腰,再也不敢往前伸了。一双小手掌合握着一只沾了湿泥的透明饮料瓶。桂珍把饮料瓶从芳芳手中接过来,侧身对着灯光查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只见里面有小半瓶水,水里面是一条经过液体的放大效果而显得肥硕的泥鳅。那泥鳅乍被人从暗处移到亮处,一时受了惊,在瓶子里猛地跳了一下,反过来把桂珍吓了一跳。桂珍还没说出什么来,母亲却又动了火,一手举起火钳来只做要打的样子,嘴里骂道:“你这个悖时的,一天就晓得到处去娼,这半夜才回来,连屋都不要了是不是?”骂声中,火钳先已落到了芳芳的大腿上,疼得芳芳身子蹲矮了一截,只顾用手去搓那道又粗又红的伤痕,然后紧紧捂住。母亲手举起来还要打,这次是照着芳芳侧露出来的后背去的,一股心头火无法熄灭,只做要把女儿打死算了的打算。好在桂珍及时拦住了母亲的火钳,不然,这一火钳下去,芳芳真得昏死过去不可。
桂珍将火钳从母亲的手里除了下来,却又不敢放下,害怕母亲余怒未消,抄起来又是一通乱打。芳芳到底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儿,无论如何是挨不住这一阵打的。芳芳虽然性格倔强,但也暗暗掉了几滴眼泪,只是强忍着不哭出声而已。
“屋里不给你把饭吃是不的?要你自己去抓泥鳅当夜饭菜。”手里没了武器,又被桂珍隔开在一边的母亲还在不住地质问与宣泄,“这二半三更的才回来,你有本事跑了就别回来呀!”
芳芳背靠黧黑的木板壁,捂着那道热辣滚烫的印痕,直钻心地疼;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不停地抽泣,身子像上了发条一样在瑟瑟发抖,俨然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小兽。母亲的一打、一吓加一闹,饶是芳芳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也没了反抗的勇气。
“妈!”桂珍半推半按地把母亲安顿在了一把椅子上,“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你再说我现在就走夜路回去,不在这里过月半了。”
母亲闹了这么一阵,精力早就耗去了大半,被桂珍按在椅子上时,就已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听桂珍这么一威胁,也就顺坡下驴不说了,只把头往后一仰,搭在椅靠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时也故意加大喘息的力度,表示出自己的抗议。
桂珍见母亲稳定了情绪,才回过头来安抚芳芳。芳芳此刻正蜷缩在门槛与板壁构成的夹角里,嘴角抽动着任由眼泪大颗大颗串珠般地往下掉。桂珍一面扶芳芳起来,往房里去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边走边对母亲说:
“娃儿不听话要好生教,不要天天就是打呀吼的,有么子用?”
姐妹俩正好要走进房里,背音,怕母亲听不见,就没说了。桂珍在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给芳芳,让芳芳自己换上。自己则走到灶屋里母亲身边蹲下,又说:
“都讲年小月半大,都是节庆日子,打娃儿搞么子撒!祖人都看到起的。就是娃儿该打,也等以后再讲嘛。”
母亲却一反常态的安静,不只是无话可说,还是没有力气再说。桂珍蹲了一会儿,见母亲一句话也不说,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拿着火钳坐到了灶孔前,灶膛里面只剩下几颗残星般的火炭还在释放温度。桂珍赶紧往里面塞了一把干草,又添了几块干柴,用吹火筒吹了好一会儿才让火重新燃起来。芳芳换完衣服也不出来,只在房间里独自伤心。这时候,芳芳、桂珍还有母亲三人,彼此间隔着相当的距离,谁也不先开口说一句话。这场纷闹的首尾二人各自安定了下来,现在只有夹在中间的桂珍还在忙碌着。她先是刷干净了大锅,然后又把锅里放满了水,盖上锅盖,为家里人烧起洗澡水来。
没过多久,锅盖的缝隙间冒出了热气。
桂珍不知道该先叫谁来洗。
再过一会儿,锅里咕噜咕噜地欢唱起来。
第二天一早,桂珍还在迷迷糊糊地躺着,芳芳干脆就还没有一点知觉,就听见灶屋里母亲正在剁猪食。这是母亲她们这一代农村妇女挣不脱的宿命,或许她们连挣脱的想法都不曾有过,每日周而复始,渐成自然。红苕和洋芋混合在一起,一刀下去“嚓嚓嚓”地响,偶尔一刀剁得重了一点,砍在木盆底的砧板上,“哒哒哒”的巨响能够把熟睡中的人吵醒。桂珍连忙起床穿好衣服。来到灶屋时,母亲已经在灶孔里烧上了火。一炉旺火噼里啪啦的,仿佛不曾有昨晚的那一场闹腾一样。母亲正拿着一把银白色的破砂铸铁水瓢将剁碎了的猪食舀进大锅里去煮。农村的生活就是这样,得先让牲畜吃饱,然后才能顾及得到人的嘴巴。红苕温热的甜香气息渐渐地飘起来,蔓延到了与灶屋仅隔了一条檐水沟的猪圈来。一群猪闻到香味,纷纷把前脚搭在猪圈的围栏上,仰起头张大嘴在那里拼命哼叫。母亲从潲水桶里拿起一把乌黑的大水瓢,挨个在那群猪的头上狠狠地拍了几下,那群猪却连躲也不躲一下,只顾拼命叫嚷着要吃的。母亲的火又被点起来,骂道:“你个悖万年时的养牲,叫么子叫,熟了会给你来倒的!”骂完,又挨个在猪的头上拍了一下,却起不到什么威慑的效果。
桂珍看见母亲在跟一群畜生较劲,怕又勾起母亲大闹一场,连忙劝解说:“您儿也真的是,晓得和养牲发么子气,养牲又不懂事!”话音刚落,桂珍就后悔自己的失言,恨不能抓住话的尾巴把它塞进嘴里,重新咽下去,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好在母亲没有因为这句话发作,只是看了桂珍一眼,转身走到碗柜前面,打开碗柜,从里面拿出一支已经洗好了的腊猪后腿。母亲把腊猪腿交给桂珍:“用开山斧把猪脚砍了,我年纪大了,手上没力气,砍不动。”
桂珍接过猪腿,听母亲言语间比昨日要轻松了许多,心里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当即找来个剁肉的木墩子,把一整支猪腿砍成了小娃儿拳头大小的块状。
天慢慢亮了起来,边坊邻近的人家也开门启户,渐渐有人在路上走动了。一位农妇背着背篓正要去打猪草,看见桂珍在灶屋门边剁猪腿,打趣说:“你屋里过月半要办席哟,打早工就在砍肉。”
桂珍没回答,母亲抢白说:“办么子席呀!姑娘回来了,另外有几个边近的亲戚,一路过月半。”
“那也闹热得好。”农妇边走边表示着赞叹。
这时,芳芳终于起床了。母亲看见芳芳蓬头散发,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便顾不得虚应那远去的农妇,冲芳芳吼道:“你看你,头发都梳不抻,等下客人就来了,看见了成什么样子!”说着推芳芳进屋里去梳头,“然后再出来洗脸。”
等芳芳再出来时,一身都是整整齐齐的,跟先前相比,简直换了个人一样。芳芳看见姐姐已经将猪腿剁好,连忙帮忙把剁开的肉块淘洗一遍,免得炖肉的时候掺进太多的骨头末。桂珍看芳芳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懂事,虽不认同母亲的做法,却也觉得是昨晚母亲的一场闹腾起了作用。
到底是过节的日子,房前屋后逐渐多了些走亲戚的行人。若是相熟的人,便站在路边聊几句,不相熟的人也问一下他去哪里过月半,对方必定回答是去哪里哪里,然后回赠一句“这家老板月半过得闹热”。
母亲请的另外三五个客人将近中午的时候才到。桂珍已经同母亲二人合力将猪腿炖在了大铁锅里:腊肉炖海带——海带是昨天桂珍带来的——一道当地标准的年节菜。硬木柴火将一大锅肉催得翻滚起来,肉香四溢,客人远远的就闻到了。
今天的午饭算是正席,将炖烂了的猪腿分小锅端上桌,另配几样时兴小菜,场面直追过年。母亲给客人盛饭,桂珍给几位男宾倒酒,芳芳也十分乖顺地给客人们分发筷子。面对丰盛的宴席,每个人在拿到酒饭之后,却不着急动筷子。而是将白米饭恭恭敬敬地摆在身前,筷子横放在碗沿上。分派完毕之后,母亲望空说了一句:“卢家的祖人们,您儿们快点来吃。”说完之后,又将刚才盛满的米饭倒掉,重新盛满新的,客人们才开始吃。那两个喝酒的男宾也把酒泼在了桌子底下,再倒上了新的。
一顿饭吃得主客皆欢。
吃了午饭过后,离吃晚饭的时间还很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过去。母亲又提议一群人炸洋芋镲镲吃。客人们都叫好,打米浆,刮洋芋皮,切洋芋丝……芳芳则始终只靠着姐姐,同桂珍一起炸洋芋镲镲,时不时地偷吃一个。
相比而言,晚饭就没那么正式了。大家炸了一下午的小吃,食欲已经不是那么强烈,只是虚应公事一样的端了一下碗。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下来,两位男宾带着几个后辈到堂屋里神龛下面去烧香蜡纸草。两位男宾边撕草纸边对后辈说:“小娃儿要记到,屋里有几个祖人,就要烧几堆纸。”芳芳往大供桌底下一瞧,共五堆。夜风吹进来,把纸灰吹到房梁上去了,其中一位男宾自言自语道:“老人们拿钱来了。”
纸烧完,按照习俗来说,灰烬是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扫走的。夜里的气温有些凉,大家都转进火坑屋里来烤火,留下一堂屋的烛光香影。母亲铲了些未烧尽炭火到火坑里来,一般是为了御寒,一般是为了把半炕腊肉再熏一熏。闲坐无事,年纪稍长的几位宾客开始追忆家族几位老人的往事,半带哀叹半带惋惜,有时又如一碗好酒下肚之后的意犹未尽。芳芳突然对着最年长的那位男宾问:
“宽表伯,您儿讲我们烧的纸钱,老年人收不收得到?”
“这个哪个晓得,也就是那么个意思而已。”虽然此地自古以来崇神敬鬼,这位宽表伯却分外的坦诚,而不像更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装神弄鬼,“我们那里有个道士先生(本地对于从事为死者送灵超度的人的称呼),有人问他:‘我们烧的东西,那些死人拿不拿得到?’他回答:‘他们拿不拿得到我不晓得,反正我们是拿到了的。’”
宽表伯说完,在场的大人们一起哄笑起来。芳芳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还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出来。宽表伯接着说:
“往天的人迷信,么子都怕也么子都信。现在科学发达了,哪个还信那些。他们讲人的命可以算出来,我就不信。我看那些八字先生都是骗人的,国家专门弄来养活那些瞎子的。”
“那不一定,我就见过算准了的,那个八字先生真的是把人一年一劫坎,讲得清清白白。”一位女客跳出来反驳宽表伯的言论,在这个问题上面,女性似乎比男性更趋向于相信。
“我不相信,那都是合起伙来骗人的!”宽表伯铁口直断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却苦于没有证据,而显得有些避实就虚。
“人这一辈子是讲不到。”母亲在灶屋里忙完,又铲了一铲炭火走进来,听到这番争论,插嘴道,“你看这么小的娃儿,哪个晓得她以后会遇见么子事。”说着指向芳芳,又把炭火倒进火坑。没有人回应她,或许是在等她把后面的话说完。“今天还好,有客来了,还算听话。平时硬是反得飞天,管都管不住。要是算八字算得准,我第一个去给芳芳算!”
芳芳见话题又扯到了自己头上,母亲在这么多客人面前揭自己的短处,也难免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话题转折得有些令人猝不及防,所有人都觉得尴尬,没有人愿意首先站出来接续话题,暂时的报之以沉默。最后还是桂珍先开了口:
“讲起算八字,我倒是想起一个事。我们那里有个小娃儿,也是反得很,跟芳芳差不多的,大人都管不到他。没得办法,就去算了一下八字,八字先生给了个符揣在荷包里头,现在好了很多了。”
桂珍突然心生一计:
“要不,您儿也带芳芳去算一下?”
“唉……我也是随便讲讲,哪个信那些。”面对女儿献的计策,母亲却打了退堂鼓。
“算一下,怕么子嘛!万一好了呢?”桂珍继续进逼。
母亲叹着气摇头,众人也搞不明白摇头是表示否定还是无奈。
母亲虽然在人前摇头,然而内心却已经动了求神问卜的心思。不然呢,还能怎么办?自己是一个连远门都很少出的农村妇女,见识是没有什么的,育儿育女经之类的东西更是听都没听过。自己做姑娘时在老人那里听来的道理,现在又有谁愿听?这天夜里,母亲怀揣着这个心思审度进退,不觉间又到了该起来剁猪食的时候了。
节日之所以是节日,正因为人们将这一天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早上起来,打开门。仿佛呼吸到的空气都是不一样的。七月十三这天,因为节日已经过去,空气又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甚至由于昨日与今时的对比太过强烈,产生了心理落差,更显得这个清晨的冷清与悲凉。
吃过早饭,客人们都相邀一起回家。母亲和桂珍挽留了几句,就在也不强留了。母亲把客人来的时候背的背篓交还给各自的主人,里面照例会放一两样主人家的回礼。其实,往往是把张家送的东西回给李家,又把李家送的东西回给王家。然后,又掏出几张纸钞票塞进可人家的小娃儿手里,主客双方各自谦虚推让了一阵,最后,客人也还是收下了,嘴里连声道谢。也有耿直爽快的客人,明知道最终是要收下的,不如免了这一番虚礼客套,只要不是拿回来的比送出去的多,也就心安理得了。
送走了客人之后,桂珍也背起背篓准备回家。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自然也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环节。母亲陪着女儿走到了屋前牛栏的转角处,芳芳也紧跟在后面为姐姐送行。桂珍示意母亲留步,母亲却只顾把女儿的手攥住,叮嘱着女儿路上小心,有空常回来玩,却怎么也不放女儿走。桂珍看出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态,当下也不着急要走,站在牛栏边等着母亲把重要的话交代出来。芳芳耐不住母亲和姐姐二人家长里短的絮聒,见屋前草地上升起一阵青烟,几个小娃儿正在那里烧着一堆杂草玩,径直跑过去找他们玩去了。
母亲看见芳芳走得远了,才拉着桂珍跨上了通往山下的大路。又走了一程,才站在一棵大杉木树下对桂珍说:
“你回去以后帮我问一下你讲的那个八字先生在哪里。你看你妹这个情况,我真的是没得办法了。算八字算得好就是最好的,算不好,我也算是尽力了。”
桂珍万万没想到母亲把自己留下来是为了这件事情,原来自己昨天晚上说的话真的影响到了母亲。再看看远处正跟一群小娃儿打闹得不可开交的芳芳,心里顿时明白了母亲的难处。
“你帮我问准确了!”母亲继续说,“我把土里那点洋芋挖完了就到你那里来,一路带那个悖时的去算八字。”
桂珍当即答应了下来,并且特意叮嘱了母亲要注意对于芳芳的管教方式,不要气坏了身体才走。桂珍回家,自然是把那个八字先生在何处设摊卖卦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提。
却说母亲那边,果真按照之前的约定,只隔了四五天就来到了桂珍的婆家。当晚在桂珍婆家住下了,恰逢第二天是赶场的日子,母女三人一早就走路去了镇上的集市。
那个据说是很灵验的八字先生在集镇头上的一个凉亭里设摊卖卦,周围还坐着几个同样以问神卜卦为生的人。有的带着深黑墨镜,旁边还放着一根竹拐棍,也不知道是真瞎还是装瞎。有的倒是无遮无拦,面对人们展示着那双泛着死鱼白的眼睛,好像这也能当做招牌一样。这些人平日里都游走四方,哪里人多就去哪里设摊,靠着四方游走听到的乡野传闻来装神弄鬼,时常将一群无知的百姓听得是一愣一愣的。至于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就没有人关心求证了。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特殊的身份,人们反而更乐意于信以为真。
芳芳要去见的这位八字先生却与这些人不一样,不作任何伪装,相反,在整条街上来说,他的穿着绝对算得上是干净、体面;一双眼睛透彻而坚毅,仿佛一眼便能洞穿世事;头发留了个三七分头,一张脸也干净,有点像是一个知识分子。芳芳第一眼看见他时,差点错人成自己学校的某个老师。
芳芳被母亲按在了八字先生跟前的小板凳上,她本来是极其不愿意来算什么鬼神八字的,还想着要挣扎一番逃走。可是刚同八字先生打一个照面,心神好像就被慑服,再也不敢逃走了。八字先生初见芳芳浑身上下微微发胖,肤色红黑相混,像一堆氧化变黑的嫩藕一样。眉头轻轻蹙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镇静。问明了芳芳的姓名住址,又向母亲索要芳芳的生辰八字单。母亲在内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拿出了一张被反复对折了好几道的红纸递给八字先生。八字先生打开一看,上面用黑色的钢笔写着:“卢芳,XX县XX乡甜水井村十四组人氏,生于辛酉年正月十三日正午时分……”生辰单是母亲央求芳芳学校的一位老师写的。那天,老师见母亲走进学校,还以为她是来赔偿那两块玻璃的钱。等到母亲一开口,老师现实觉得不可思议,继而又觉得可笑,接着又追问那两块玻璃什么时候能赔。母亲推说没钱,老师反问:“有钱算八字,没钱赔玻璃?”母亲一下子被问得哑口无言。老师见实在也问不回来那两块玻璃的赔款,摇了摇头,拿起纸笔等着母亲口述芳芳的生辰八字。写完,交给母亲,不忘挖苦一句:“等哪天我也不当老师了,街上摆摊算八字去。”他这句话倒也不完全是挖苦,本地有不少的老师都暗中钻研过命理之学。
八字先生看过生辰单后,闭眼拈指掐算了有一段时间。或许是因为与自己有关,芳芳觉得这段时间特别的长,桂珍和母亲也有这种感觉。又过了一阵,八字先生掐算的那只手终于停了下来,放在了大腿上,却依旧紧闭双眼,像是在闭目养神,让人怀疑他早已睡着。终于,八字先生的眼睛睁开了,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八字先生二话没说,把芳芳的生辰单翻到了背面,用一支小楷毛笔写下了推理判词:
“卢芳,辛酉年生人,属鸡。鸡日日啄食而无积蓄之资,虽得温饱而无大富之运……”
边写边将判词读给在场的人听,主要是读给母亲听。
“生辰为正月十三日午时。正月别称陬月,属金。午时曰敦牂,万物壮盛,属火。以火炼金,百炼成钢,化为绕指柔而游刃有余。”
写完这一段略微停下,吐了一口气,才又提笔写道:
“此生虽有坎坷,却能逢凶化吉。仅得温饱而无积累,无疾而终。”这是最后的总判词。
母亲和桂珍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觉得八字先生说的都是好的,心里开始放松了。母亲想得到一个确定的消息,索性坦白地开口问道:
“以后的事情还远得很,我就想知道她么时候才懂事听话。”
八字先生听到母亲的发问,一时间竟然怔住在了那里,嘴里待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局面僵持了大概一分钟,八字先生才考虑清楚该怎么说:“这个娃儿十二岁之前反得很,管也没用;十二岁以后,完全就不用人管了。”
说完,跟旁边一位卖卦的同行对视了一眼,对方的眼神对他的做法表示了肯定。
芳芳母女三人听到八字先生这么一说,心里彻底安定了,觉得这一趟也不算白来。高高兴兴地封了个红包给八字先生,离开,转入到赶集的人流里去了。
等到母女三人走远了,刚才那位同行才转过来对他说:
“刚才这一卦,恐怕也只有你卖得出去。”
“唉……触犯天机,将来恐怕要折寿讨口饭吃也这般凶险。干我们这一行,算得了别人,算不了自己,今天这一道坎,我是躲不过去的。”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了,彼此心知肚明。
芳芳和母亲二人回到甜水井村,或许是被八字先生那坚定的眼神慑服,芳芳很是安定了一段时间。在母亲那边,因为有了满十二周岁即人来管束的保证,心里也柔和了许多。芳芳偶尔有一些小事情做得不尽如母亲的意,母亲也只是稍微提一两句。这是芳芳自从记事以来,母亲唠叨得最少,生活得最愉快的一段时间。
很快,芳芳又开学了。一下子多了许多玩伴,芳芳又慢慢地管不住自己了。一天中午和学生们一起打乒乓球,轮到芳芳时,上一位同学却不愿把球拍让出来。芳芳上前去抢,没抢到。那位同学拿着球拍绕着乒乓球桌兜圈跑,芳芳追了两圈没追上,弯腰下去在地上捡了块石头,使劲地砸过去,嘴里恶狠狠的咒骂:“你不给我,我打死你!”
这一石头砸过去,倒是没把那位同学打死,却生生地砸在了他的左脸颊上,砸出了筷子头大个洞。饶是脸上血不多,那位同学也已经面目全非了。捂着脸蹲在地下,“呜呜呜”地只管哭。
老师闻讯赶来,看见芳芳呆立在旁边,不问也知道是她闯的祸。让两个学生扶着伤者到学校背后的水沟里去清洗了一下伤口,又叫了两个学生去通知两位当事人的家长来学校。
母亲见到有小娃往家里跑,当即明白芳芳又闯祸了。问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转进里屋拿了几张零散钞票,跟着学生往学校赶去。
赶到学校时,两个惹事的学生都被老师叫进了办公室:芳芳站着,受伤的坐着。母亲走进来,既不问怎么回事,也不等老师先说什么,照直把一共五块钱的零散钞票放在了老师的面前。
“黄老师,这是上次欠您儿的两块玻璃的钱,您儿收起来。我屋娃儿反得很,麻烦您儿了。不过,算八字的说了,满十二岁就好了。她明年正月十三满十二岁,再等几个月。”
黄老师看了一眼那叠放在一起却又卷曲着的零钱,也不数,拉开抽屉,用手把钱扫了进去。
“唉……真的不如去摆摊算八字。”面对这笔迟到的赔款,黄老师哀叹着抱怨了一声。
这时,受伤的那位同学的家长也来了。他们刚走进办公室,芳芳的母亲就抢先一步一个劲地道歉,然后又当着大家的面踢了芳芳两脚。这边的家长本来是来说理的,这时候却要帮忙护着芳芳,免得被打得太惨。双方倒也没争论什么,和平地解决了问题。带着受伤的那位同学去土医生那里敷了点草药,第二天,芳芳母亲又炖了一锅肉,请受伤的同学一家和黄老师吃了顿饭,这件事谁都也就不提了。
芳芳以前虽然爱闯祸,但也从未伤过人,这次见了血,心里着实吓得不轻。这半年收敛了许多。母亲见她这个样子,心里也觉得女儿在向好的方向转变,只等她满了十二岁,自己好彻底松了这根神经。
这半年也就这么过去了,无话可说。转眼间,过年了。
正月十三芳芳年满十二周岁,虽然还在新年里,母亲还是为芳芳炖了一只猪前腿,像是在庆祝一次大捷。
正月十五,元宵节。过了今天,年就算过完了。
正月十六,家里来了一老一少两位木匠。
芳芳的家是本地传统的木结构房子,分两层。刚修建的时候没能力装修二楼,就一直空着,一放十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十多年过去,二楼的楼板开始霉烂。加上这么多年的积累,也有能力将楼板翻新,然后再在二楼隔出两间房间来了。母亲在年前就请好了人,只是木匠要等到正月十六过完年才肯出来做活路。
家里来了生人,芳芳又有些故态复萌了。每天跳进蹿出,找两位木匠师傅东拉西扯个没完。两位师傅也只当是小娃儿生性好动,又来了生人,感觉新奇而已。慢慢地却发现远不是这么回事。芳芳时不时将劈木头的斧子或者凿榫眼的锉刀藏起来,师傅们着急用时找不到,问芳芳看没看见,她故作不知。等到师傅们急得跳脚时,她在跑出来,从刨花堆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拿出来。得意地大笑一阵跑开了。有的时候趁师傅们不注意,拿着刨子要在改好的木料上推刨花,吓得师傅们连忙将她赶走。师傅也向母亲报告了芳芳的行为,可母亲这几天又是照顾木匠,又是管理家务,分不出精力来管教芳芳。再说芳芳已经年满十二岁,母亲自己先放松了警惕,也不说别的,只是叮嘱几句要听话懂事。
今年的暖春来得特别早,一阵东风吹过,嫩草尖又开始冒头了。许多人家都把自己的耕牛从牛栏里放了出来,让牛提前出来吃点好草,为劳苦的春耕积蓄力气。
这一天,芳芳跟着一群小娃儿在草地上放牛。这个季节的草地上,除了鲜嫩的草尖之外,什么也没有。一群小娃儿玩得无聊了,决定放任牛在草地上,自己却准备跑进山里去玩。
刚走进山林,便看见一颗半大松树的一处枝丫上有一只鸟窝。按说这个季节的鸟我里面审美都没有,不会有人在意。可是芳芳偏不信,硬要爬上去把鸟窝拿下来看个究竟。在一群小娃儿的注视下,芳芳轻轻松松地爬到了鸟窝所在的位置。一只手抓住树干,一只手伸手去探鸟窝。树不大,随着芳芳身体的前倾而微微晃动。芳芳试着往前跨了一步,晃动更加剧烈了。树下的人一阵揪心,招呼着芳芳赶快下来。好在芳芳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鸟窝,端过来一看,果然是空的。芳芳觉得扫兴,冲着地上的小娃儿喊了一声:“真是空的!”说完,扬手奋力把空鸟窝往树林外边扔去。松树经不住她这样浑身使劲,脚下的那根树枝“咔嚓”一声脆响,断了。芳芳“啊”地一声长叫,被细小的枝丫三刮两挂,终于掉到了地上。好在地下是常年堆积的松针,芳芳并无大碍,可一颗心还是不住地在跳,一张脸涨得通红。腿也吓软了,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才由一群小娃儿搀扶着送回了家。
回到家,母亲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也不过满没满十二岁,很是骂了芳芳几句。又看见芳芳一副着实受了惊吓的可怜相,最终把心火压抑住了。
第二天是赶集的日子,母亲原本就准备去集市上买点菜来招待木匠工人,现在又多了一项计划:去质问一下据说很准的八字先生为什么不准了。
母亲在集市上砍了两斤肉背上,就急匆匆地赶到了桥边的凉亭。八字先生一见到她,就明白了来意,也想好了说辞,只等她开口来问。
母亲也不客气,开门见山说:“我家姑娘怎么满十二岁了还那么反,你不是说十二岁以后就不用人管吗?”
“在等两个月。”八字先生从容地回答,“最多两个月。如果两个月之后没有效果,我不在这一方算八字了。”
母亲的期望又得到了一番巩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旁边的那位同行又转过身来问八字先生道:“这么凶险,你不想办法帮忙解一下?”
这边摇摇头:“药医不死病。我们这一行也是同样的道理,必死之结,解不开。我们的这点法力,也就是老天赏我们在人间挣口饭吃。”
木匠的活路已经干到一半了,依旧的每日提防芳芳来捣乱。
这日上午,芳芳上学去了,母亲下地里还没回来,只剩下这一老一少两个木匠在堂屋里做工。他们是师徒,一起做工的时间久了,配合得很默契,很少需要语言来交流。师徒两人各自静默地干着自己手里的活,周围只听得见他们敲击、劈砍木料的声音。
突然,“啪”地一声传来,主人家原本挂在板壁上的一把小手锯掉了下来。再仔细一看,锯条已经断裂开来。不知道是先断开再掉下来的,还是掉在地上摔断的。师徒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小事吓了一跳,双双从专注的工作中回过神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互相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徒弟一时之间不知道拿这件事情怎么办,师父也是先呆怔了一下,然后才无声地走过去把坏了的手锯捡起来,放在了神龛下面的大四方供桌上。接着又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过了一会儿,师徒二人停下来歇气。师父坐在堂屋里卷旱烟,徒弟则端起搪瓷茶缸去灶屋里倒开水。回到堂屋,徒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师父:
“师父,刚才那把锯子平白无故断了,这户人家是要出么子大事吧?”
自古以来,手工匠人都有法术防身,对于一些邪辟之事,他们也能看出一点端倪。所以,自古以来的匠人都是受善待的。匠人在收徒时,也会一边教授手艺,一边传授这些法门。
“掉下来摔坏的,能有么子事?”师父沉稳地回答。
“不是,我听得清清楚楚,是先断了才掉下来的。”徒弟据理力争,但是话刚说完,便捂住了自己的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师父继续抽着旱烟,狠狠地嘬了一口,烟卷足足烧出了半寸多长一截烟灰;然后又轻轻地吐出了浓白的烟,沉吟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不该顺着徒弟的话往下说。刚才徒弟的无心之言已然给这户人家下了一道不可解除的咒语,但他仍旧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这个现状在夯实一下。烟吐完了,再也不去吸。两眼出神地望着院坝外坎的几棵高大杉树,杉树巅上停了一只乌鸦,朝西叫了五声,振翅飞走了。
“是的。”师父不再否认,徒弟这才从过悔中缓过神来,“我也听见是先断开了锯片再掉下来的。”
“那到底要出么子事?”徒弟眼见事无可绾,干脆一问到底。
师父接过徒弟手中的茶缸,喝了一口,然后走向了自己的做工台,拿起锉刀来凿榫眼。凿好之后,又拿起一块枋,把榫头敲了进去。也不看徒弟,自言自语道:
“大人没事,小姑娘反得很,只怕要犯煞星。”
师父的话重重地撞击着徒弟的天灵盖,仿佛一下子魂不附体了一般。芳芳平时虽然讨嫌了一点,可要说这么小的娃儿就要出大事了,任谁也不忍心。
“莫做声。等下主人家回来了,我去打个招呼,就说是我们用坏的。”师父想到了自保的方法,接着又告诫徒弟说,“年轻人,以后讲话要注意分寸,这种事能见不能讲。”
老木匠如言把母亲应付过去了。徒弟一日没敢再说话。
送走木匠已经是二月中旬,在稀里糊涂的一晃,便已到了三月初。不禁令人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古话说“阳春三月”,确实是一点都不欺人。从二月底起,日日都是一路的好太阳,晒得人暖酥酥的,风也是暖的,混杂着草香味的。一切烦心事也暂且抛下了。春草已经长出了一拃长,一眼望过去,新绿的背景上缀着各种杂色的花,一切都是新鲜的、活力的。好一片碧绿的浅草地。
三月底的一天下午,雨过天晴。芳芳放学回家,照例把自己的耕牛牵出栏来喝水、吃草。前几天老下雨,河水上涨了不少。今天下午突然放晴,却又晒得人有些热了。芳芳把牛放在草地上,任由牛自己去找草吃。自己则逆着河沟走上去,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涨水的时候会从上游冲下来一些小鱼,或许可以捉几条。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去年捉泥鳅的池塘边。泥鳅本来就不多,早让一群小娃儿捉光殆尽了。此时,只见满堂的蝌蚪,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不注意分辨的话,还以为是水变黑了呢!有的还拖着尾巴,有的尾巴却退缩得只剩下一小点,从肚子底下伸出四条小小的腿来,看着很好玩。
其他放牛的娃儿看见芳芳在这里,吸附磁铁一般地向这里围拢来。一个女娃儿指着一只长了腿的蝌蚪对自己的哥哥说:
“我要那个,你给我把它捉过来。”
几方起哄之后,一群小娃儿都下到了半是河水半是烂泥的池塘。一塘的蝌蚪受惊四散,一群小娃儿各顾各地疯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叫道:
“芳芳!”
没人答应。
再叫,还是没人答应。
他们推选了一个跑得快的男娃儿去把芳芳找回来,这里没她可不好玩。男娃儿在草地上跑了一圈,只看见芳芳家的牛孤独地站在河边吃草。他跑回来报告说没找到。
这时有人惊叫:“咦,我踩到了一个东西!”
他原地扎泅下去,一转眼又浮了上来,惊慌地往岸上跑,边跑边尖叫:“我摸到了一只手!”
其他人原本以为他是在故意吓人,但是看见他一路狂奔,头也不回,知道不是在开玩笑,也跟着一起跑开了。
打人过来把那只手的主人打捞了上来,正是芳芳。
死去的芳芳紧闭双眼,嘴巴和鼻子里都塞满了腐臭的淤泥;双手高举,双腿蹬直,一副垂死挣扎的模样;一张脸已经泡白了。
芳芳死后,按照本地的习俗,只在家里放了一夜,亲戚朋友匆匆赶来看了最后一眼。第二天早上,芳芳被装进一副未刷漆的小木匣里,被几个叔伯辈的长者抬到屋后的小山包,浅浅地埋了。本地风俗,30岁之前死去的人都算夭寿,一切从简,太隆重了怕亡人承受不住。
芳芳死时,十二岁一个月零二十一天。
芳芳一周年忌日这一天,天气还算晴好,只是远处的天上飘着一块厚重的黑云,看上去湿漉漉的,像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感觉随时都能捏出水来。母亲独自一人来到埋葬芳芳的土堆前,烧纸祷祝了一番:
“娃儿,你投胎到我屋里没享到福。你的八字太大,我们屋里也撑不住你的命。你在的时候,我打你、骂你,都是为你好,莫怪我。你走了一年了,我们的缘分也没有了。从明天起,你再也不是我的娃儿,我也不是你的妈了。你去投个好人家,跟到他们一路享福。”
说完,母亲站起来擦干眼泪,转身准备回家。一年来揪着的心也舒展开了,母女俩终于达成了和解。
从芳芳的土堆前面向下望去,可以看见带走她的那方池塘,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去那里玩了。换来这结果的代价似乎也太沉重了些。周围是延绵铺开的草地,晚春时节春草正旺,绿油油的,一片碧绿的浅草地。闲下来的耕牛正享受用一年中最鲜嫩的青草,一群小娃儿还是一样在草地上奔跑。一个男娃儿正扶着小鸡鸡冲着自家耕牛面前的青草地撒尿,那牛闻到尿液的咸盐气味,奋力地啃食着被童子尿淋过的青草。
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碧绿的浅草地》写作手记:
这篇小说最初命名为《芳芳》,写作过程中更名为《碧绿的浅草地》。故事发生于一个叫甜水井村的地方,在现实中确实是有原型的。主角芳芳因从小调皮,无人管束得住。母亲思量无法,便听从了姐姐桂珍的建议,带着芳芳去算八字——算命的意思。八字先生说芳芳十二岁之前无人管束得住,十二岁之后便无需有人再管了。芳芳很快就满十二岁了,结局却出人意料。
本故事根据作者几年前听到的一则乡野轶事拓展出来,讲述着是我的父亲,当时只用了不到两百字就讲完了这个故事。这几年来,故事主人公的命运以及她生活的环境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此次写出,用了将近16000字的篇幅。
个人写作有一个缺点,太过喜欢旁逸斜出,简单的故事也能堆砌出一大篇来,不知怎么约束自己的表达欲望。
就这篇小说而言,一旦写到农村生活的场景,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去铺展细节,甚至不惜从别处的生活场域挪用细节。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些细节很值得宝贵,那代表了我过去曾经历过的一种生活方式;对于他人来说,则显得有些繁琐与寡淡无味了——至少是我写得寡淡无味。
在这篇小说里,我尝试运用方言来凸显一些乡土气息。器物名称上,尽量兼顾音与意,对话也多用方言语法,希望不要造成阅读障碍。
自知才疏学浅,再怎么写也难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写作只是一个瘾头,自己跟自己玩的一个瘾头。若有读者陪我玩,那是万幸!
是为写作手记。
杨敏
2019.08.21——10.03于大凉山·瓦吾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