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豹，老豹，你回来了！”
被称作老豹的男人咯咯笑着，佝偻着腰把没卖完的布鞋抱进家里去。所谓的家，不过是几把茅草混着石棉瓦搭成顶以油布纸糊成窗的破旧小屋，唯一好点的大概就是内部比较干净了吧。
阿诚跟着走进屋，自来熟地坐在老豹的床上，等着他来给自己讲那些年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
在这个村子里，也只有阿诚愿意跟老豹亲近了，其他孩子都嘲笑老豹，他们叫他“瘸了腿的老光棍”，家长们跟他们说过，让他们离这个“老光棍”远一点，说他骨子里都透着贱命。
“老豹老豹，你今天卖了多少双草鞋呀？”
老豹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间中央的凳子上坐下，喝了一口茶后一边比着三根手指头一边自豪地回他:“你看这是几?我今天卖了三双咯！”
阿诚像个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说:“老豹啊，你这样是找不到老婆的！一双草鞋才五毛钱，可你一天连五双都卖不到！”
老豹笑了笑，说:“啊嘞嘞，娶什么媳妇咯，不是跟你说过了，我媳妇是个很漂亮的人！比这村子里任何人都要好看！”说完他眯着眼睛看向门外远山，仿佛那里有他想念的人。
阿诚扁扁嘴，嫌弃地看着他说:“得了吧老豹，你别吹牛了，大家都叫你老光棍呢！你老说你媳妇漂亮，那你说，她到底去哪了？”
“她啊，她走了，回不来了。”沧桑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哀叹，老豹眯着眼睛看向门外远山，仿佛那里有他想念的人。
二
眼看快到晚饭时间，阿诚便匆匆跑回家。那是村子里最好看的房子，两层的建筑，还贴着瓷砖。每一次，当村里的孩子们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时，阿诚心里总觉得有一丝小小的优越感，特爽。
饭桌上，阿诚的妈妈开口对阿诚说:“阿诚阿，爸爸妈妈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好长时间，你可以自己呆在家里吗？”
那个时候，阿诚不知道，这一次，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父母”。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村子里的大人们每次看见他时总是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对他指指点点。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的孩子总是一边羡慕他，却又不愿跟他玩。
只有老豹愿意跟他玩，也只有他愿意亲近老豹。他们就像冬日里的两只鸭子，互相抱团取暖。
大家说老豹是老光棍，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贱骨子，说很多难听的话。他总是指着别人说:“你你你！——”然后一句完整的话也憋不出来。
每次，阿诚被那些大人指指点点的时候，老豹就像个老母鸡一样站在阿诚身前，使劲地瞪大眼睛去吓唬敌方，警告他们不要再说了，如果对方仍继续喳喳喳说个不停，老豹会立马急眼跳脚，捡起树杈棍子就追着别人跑。
不过他每次都追不到，他总是气喘吁吁地拿着棍子一歪一颠地跑，反而惹得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有时候，他甚至会重心不稳摔个狗吃屎。
阿诚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自己可怜，说他是个扫把星，说他害死了自己的妈妈。他妈妈明明好好的啊?前段时间还跟自己说要跟爸爸出一趟远门呢！
三
阿诚在离村子一里多远的镇上小学上六年级，距离学校开学还有三个星期，阿诚的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他无事可做，就每天跑到老豹家来找老豹听故事，蹭吃蹭喝。
“老豹，跟我说说你那个漂亮的老婆呗！”
老豹一瘸一拐地把桌上刚吃完的饭菜一一收拾好后，拉了张嘎吱响的老旧竹椅子坐下，开始回忆起陈年往事。
“那个时候啊，我在她家里做佣人，他们家可富有了，在镇上盖了栋两层小别墅，小姐很漂亮，她父母是做生意的，在小姐18岁那年，他们准备把她许配给王家少爷，两家是生意上的伙伴，可他们不知道啊！那时候我和小姐两相情愿，无奈我身份地位太过卑微，我不敢向老爷说啊！
等到结婚前几天，夫人发现小姐怀孕了，老爷气得狠狠扇了小姐一巴掌，那个时候啊，最重清白礼节了！发生这档子事，老爷觉得面子很是挂不住，把小姐关在了屋里。他问小姐孩子是谁的，小姐不肯说，他就不给她饭吃。我着急啊我！我想着，不能再这么窝囊下去了！然后我就去向老爷请罪，我说孩子是我的。
老爷一家把我们赶了出去，他说没有这样的女儿，丢光了他的脸。我把小姐带到村子里来生活，盖了属于我俩的房子，一心照顾她生孩子。”
“那后来呢？他们去哪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后来?”老豹抹了抹深陷的眼睛，叹了口气说，“天公不作美啊！她难产了，孩子?孩子也没了，他们都死了。”
阿诚听了有些难过，他想爸爸妈妈了，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了。前几天他们托人来了一封信，信上说爸爸妈妈不回来了，说对不起，说他们决定去国外尝试试管婴儿，说了很多很多，他看不懂。他只知道要等，等到爸爸妈妈回来，他相信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他们的儿子在这里呢！
四
阿诚开学的那天，老豹在家里摸索了半天终于从柜子底下掏出一小包零钱，他拿着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
阿诚的爸妈走的时候有给他留下一笔钱，虽然不算多，但也足够他们生活好一阵子了。老豹不想用这笔钱，他只想花自己亲手挣的钱。
老豹偷偷给学校交了学费，请求老师骗阿诚说是他爸妈托人教的。
那天，临近周末放假回家，老豹匆匆收拾了鞋摊，把没卖完的草鞋装起来扛在肩上带走。现在，要支付起两个人的生活费用，他得每天编草鞋编到很晚才能睡，等到周末再扛着这些草鞋来卖。
他买了两个肉包子，开心地去往学校。好多孩子都站在校门口，等着爸爸妈妈来接自己回家。他看到阿诚也站在那里四处张望。
“阿诚，你爸爸妈妈没来接你吗？”一个小孩问阿诚。
“会来的！我爸爸妈妈马上来！”
“哼！你别撒谎了，我妈妈说了，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
老豹生气地加快脚步匆匆走向校门口，突然，那个孩子指着老豹对阿诚说:“这个瘸子是你爸爸吗?”
“才不是呢！我爸爸很帅！我们家是村子里最有钱的！”阿诚说着，眼睛却不敢看老豹。
老豹停住了前进的步伐，他看了眼阿诚，转过身拖着虚弱的步伐离开了。
等到孩子们都走光了，阿诚才慢悠悠地离开，来到拐角处，老豹蹲在那里，看到他，缓缓地扶着墙壁站起来，将包子递给他后，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阿诚想起老师说的话，她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对他说:“阿诚，虽然你爸爸让我一起隐瞒你，但是，老师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事实。你原来的爸爸妈妈不是你亲生父母，他们没法生育，就从你爸手里收养了你。你别怪你爸，你妈生你的时候难产死了，留下了你，他又是瘸子，害怕没法给你富足的生活，只能同意把你送人。”
阿诚看着老豹越来越远的身影，抹了抹眼睛，突然向前跑去，他牵着老豹的手，说:“老豹，我们回家吧。”
老豹红着眼睛，哽咽地回他:“好，好，我们回家！回家！”
五
在老豹还年轻的时候，他就对自家小姐一见钟情了。那时候，听说小姐要结婚了，他痛苦至极，却没办法阻止。
其实他知道，小姐根本就没注意过他。在他快绝望时，突然得知小姐怀孕了，他又喜又忧。开心小姐可以不用嫁人了，却又担心老爷会惩罚小姐。
小姐不肯说孩子是谁的，其实他知道，孩子是镇上新来的马戏团里一个男人的。那天，小姐被关在房间里，他着急地跑去戏台找那个男人，可却被告知戏团已经走了。
情急之下，他冒充了孩子的爸爸，其实，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自己就是孩子的爸爸啊！
老爷打瘸了他的腿，把他和小姐一起赶出家门。他和小姐过起了自己的生活，他还是她的佣人，每天负责她的饮食起居，照顾她把孩子生下来。
在他心里，即便是小姐不喜欢自己也没关系，只要能一直跟她在一起，两个人把孩子养大，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他就很开心了。只是，命运却不那么眷顾他，孩子出生那天，小姐死了。
从此，老豹走哪都抱着一个婴儿，逢人就说:“你看，这是我儿子，可爱吧！”小孩一岁被李家抱走的时候，老豹一边抹眼睛一边说:“儿啊，他们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