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故人来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盛克亮,就像我在电脑上敲下他的名字,一字不差,让我感到惊讶。

他就站在他的屋子后面的水泥路旁,路的另一面是几亩稻田,傍晚的阳光照在碧浪一样的稻子上,变得金黄。

我很意外地遇见他,他叼着一根烟站在自家屋后面,我从一旁经过,习惯性看一眼他的后院,不料与他四目相对。

家附近的人好多我都已经认不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多数都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倒是有些新的面孔,确实是不认得。

隐隐觉得这个人我哪里好像见过,我从他的眼睛里面也看出了和我一样的疑惑。约莫两秒钟之后,我率先开口问道。盛克亮?话已出口,回忆涌上头,时光瞬时倒流。

八岁的时候,盛克亮转学到我们班上,他是少数名族,山里面搬过来的,村部给了他这样子的移民户许多的搬迁款,到我们村子里面的时候还是村支书亲自给他家挑选的地址,分的田地。

班里的人不喜欢和他说话,他口臭,黑,矮,胖。我有个疑问很多年都没有问过他,就是他们家里是不是不刷牙,他的口臭在之后很长的时间内全班估计只有我能受得了。

盛克亮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讨人喜欢的地方,于是才来班上的第一个星期,每天都被一帮人围着欺负,一群人端着饭盆,里面装满了水,一点一点地泼在他的位子上,打湿了他的课本和衣裳,嬉笑着叫他山里人,大夏天的恶作剧,在旁人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何况还是小孩子的游戏。

但是很多年后,在校园暴力不时曝光的今天,我回想起那天盛克亮拿着一根木棒将其中一个同学打的满头是血,我才明白,校园欺凌这种东西很多年前就已经存在,只不过当年的我们不知道那种东西,没有人就像盛克亮一样爆发,遭受欺凌的人默默成长,心里面像是挖了一个窟窿,渐渐腐烂,滋生成病毒,潜伏着,终将长成了扭曲的性格。盛克亮就是如此,不过这是后话了。

我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他就站在一旁,短袖已经被人撕烂,手里紧紧拿着一根棍子,上面还有血迹,班主任大声呵斥着,他一身不吭,也没有哭,眼睛盯着地面,但是我看见他的手在颤抖,内心应该也是在害怕吧,可是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啊!

xx,你家是不是离盛克亮家近,今天回去告诉他的父母,让他们人明天来学校一趟。

回去的路上,盛克亮第一次和我说话,第一句就是问我,你觉得我有没有做错什么?我一时竟回答不了,我回想老师课上教我们的种种做人道理,还有那一黑板的小学生行为规范手册,打人肯定是不对的,可是明明他才是被欺负的人。我转口问道:回去了你会不会挨打?

你被你父母打过?他反问道。

恩,经常。我小声应诺道。

第一次见他的父母,都是典型的山里人,黝黑的脸庞,黑的和我们不一样,脸颊处稍稍发红,而我们是发黄。我说完老师交代的事情,盛克亮母亲问我:是不是他们先欺负的我家盛克亮?我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忐忑,会不会就算是他是被欺负的人,也还是会被训斥或者一顿皮肉之苦。

结果他父母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就带着盛克亮去了班主任家里,听老师家附近同学说,那天傍晚的天很燥热,两个山里人带着盛克亮去家里闹,老师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硬生生地没有骂过盛克亮的父母,好多人端着饭菜看热闹。

我第一次觉得大快人心,好似我的实话实说救了盛克亮一次。这也让我对父母有了新的认识,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对老师的话确信不已,稍稍说点孩子的问题,就一股脑针对孩子。

就我而言,班主任说我一句,这孩子太淘气了,上课老爱说小话。于是,在我爸的几包烟下,我就坐在了讲台的下面,以致我后来到了高中的时候,从来就只坐最后一排,大概多多少少受小时候的影响吧。我开始慢慢喜欢上盛克亮的家庭,其实是盛克亮的游戏机。

我想,盛克亮的学习成绩不好,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来源于他家里的那款游戏机。他父母对他太好了,从来不会限制他看电视的时间,不管他玩游戏机,至于成绩,也只是抱怨抱怨,从来不会真的大动肝火。

他依旧没有什么朋友。不过后来他有了游戏机之后,去他家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起初一两个,后来三四个,再到了后来,有十来个。去的人多了,他妈妈也不觉得烦,相反还是煮饭做菜,盛情款待。

后来游戏机坏了,就没人去了,偶尔我和其他的人一起钓鱼捉虾的时候,问其他人我可不可以叫上盛克亮,他们说不许,我也就真的没有叫。只是会在钓鱼捉虾结束后有时候去他家里蹭饭,带上钓到的鱼虾。

他妈妈做的菜很好吃,也很高兴给我做菜吃,每次都给我夹菜,说我家盛克亮就你一个好朋友,他性格怪,和谁都合不来,有时候你在班上帮帮他,别让人欺负他。我闷头吃饭没有作声,小小年纪脑子里面洒满了一种叫做后果的东西,后果就是我觉得我在班上帮了他,我就会失去另外一群好朋友。

自从游戏机坏了之后,班里的同学又开始嘴皮子开盛克亮的玩笑,没有人对他动手动脚,但是说的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带着你爸妈再去班主任家里闹一闹。虽然不动手恶作剧,但是言语难听至极,还给盛克亮起了一个外号,叫做“山谷佬”。盛克亮就坐在位子上面和他们对骂,唾沫四溅,以手论剑,好似玩笑,但对于自尊比较强的盛克亮来说,却似尖刀。和之前在盛克亮家里玩游戏玩到天黑不回家,完全是两副模样。

有一次老师说全班统一买教辅资料,就他一个人不缴费。老师很生气,但是拿他没有办法,他当着全班的同学说:我妈说了,你就是想吃书店的回扣,我宁愿自己去书店买,也不会统一买。说完全班鸦雀无声,小小年纪的我们再怎么不懂这个世界,至少这些话语我们还是懂的。

我们都懂,但是都不敢说出来,老师这个职业多少年前,在村子里面还是很受人尊敬的,我们班主任吃些油水回扣什么的,我们都知道,但不会说。

后来,盛克亮的成绩再也无人过问,作业也没人辅导,也没有老师给他讲解难题,座位就在最后面的垃圾桶旁边,班级活动什么的,他想参加就参加,不想参加也没有人会管他。

我每次从第一排回头望他,就以为他会像个英雄一样在班级里面受我们这些嘴里喊着要叛逆的孩子的尊敬,然而我们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怪胎开始孤立了起来。我们到了少年时代都不敢逾越的鸿沟,早在盛克亮孩童时代,他就已经获得了自由。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怎么样,被欺负就打回去,看不惯就说出来。不懂得世故,不懂得迎合,不懂得趋炎附势,独有的纯洁还有鲁莽,让我很小心的对他有好感,隐藏着不让班里人发现我和一个怪胎走得很近。

年龄不断增长,到了不可避免的青春期,我第一次见到盛克亮在我面前,在他的家里,和他的妈妈争吵,吵架方式来很直接,原因不过是他妈妈翻了他的作业,嘟囔了两句就爆发了。两个人红着脸,脖子处青筋凸起,没有丝毫顾及我这个外人在场,一股脑地宣泄心中的怒火。

没有我和父母之间争吵时候的那种拐弯抹角的酸言语,直戳痛点,就事论事,谁也不让谁,谁是谁非好像没有定论。

“你问问xx,问问!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问题又一次摆在我面前,我嗯了声。

盛克亮愤怒地看了一眼,一把摔门将自己关进房间里面,留下我和他妈妈面面相觑。“xx你是不是也这样和你妈妈吵架?”

我那时候初中,还不敢与父母争吵,还都觉得父母说的就是对的。

他妈妈眼里直泛泪光,一直喃喃道,一定是我太宠他了,一定是我和孩子爸爸太宠他了。

我好想应声说:对,就是太宠了。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盛克亮的生活,不用管学习成绩,不用管作业,不用管看电视,不管玩游戏等等。有时候真的有想过我的父母要是和盛克亮一样就好了,那该有多自由。

因为成绩的差异,我去了县一中,而他去了职中,开始慢慢地淡忘了他。

我青春期的荷尔蒙开始肆意滋长,在屋里里面和父母各种对峙,一屋子的狼藉,打翻的碗筷,撕毁的书本,扬长而去的摔门,日复一日地重演,直到有一天。

高二的那一天,晚自习回去后,就坐在出租屋内看书,妈妈过来坐下。很平静的说了声:盛克亮的爸爸癌症,上周自杀了。我问为什么,妈妈说。我永远记得那句话,没有为什么,有些人没了你才会知道没了。盛克亮回去哭晕了过去,不停地磕头,头都磕出了血。我讥笑道:好像你亲眼看到了一样。“我能骗你么?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昨天去看了他妈妈,盛克亮那么不懂事,和父母那么喜欢争吵,现在没了爸爸,也知道伤心难过,你呢?是不是哪天没了父母才知道懂事?”

我开始有一些窝火,这话听起来就是这么不让人舒服,把书本一摊,洗漱了就睡了。好像很冷血,其实就是真的不懂事,我有一堆的辞藻可以把自己写的多么感同身受,多么同情盛克亮,多么惭愧,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等等感人。但是那个晚上,我真的压根什么感觉都没有。

到我能感受到什么情绪开始在我体内游荡的时候,是一年后,高三的时候。

也是晚上,我妈也坐在我的书桌旁。盛克亮的妈妈自杀死了,也是癌症。就那一刻,我才有了触动。我没有说话,手里捏着笔继续写着,试卷上是一道很简单的三角函数,我写了十分钟没有写完。

妈妈继续说道:盛克亮真可怜,现在成了孤儿了。你不要觉得父母在身边,就不珍惜。没有爹妈的孩子很可怜的。这一次我没有愤怒,有不舒服,但是不是因为妈妈。没有打断妈妈的絮絮叨叨,她就一个人兀自地说着,那道题我写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写完。我妈说,盛克亮这次回去,还是跟上次一样,哭的很伤心,又昏了过去,人人都说他很可怜,他送殡的时候,是跪着过去的,父母就埋在房子旁边,请的风水先生说不好,盛克亮执意如此,亲戚执拗不过,我想盛克亮这个讨人厌的孩子谁能说服他,我好像真没有见过。

没见过,就再也没有见过盛克亮,从高一到现在,整整八年。每年路过他家,我都会看一眼他的家,每次都没有人。听人说,他现在去了上海打工,家里是他外婆看着的,不是亲外婆,只是邻居婆婆。

我问他还有没有亲人,别人告诉我有,都在遥远的山里面。只剩下一幢空空的楼房,此刻多年不见的他就站在房子后面。

“盛克亮?”我问道。我期待着什么,欣喜着什么。

“不是,认错人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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