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昌元
这一个地方四面环山,三溪汇集。青色的石板路,穿过村落一条狭窄的主要街道,青街的名称由来已久。如果外来的客人初来乍到,青色的容颜是眼眸中最为瞩目的影像。不是吗?满山头的毛竹,可称的上绿的海洋,在风涛山壑间自由渲染。溪水向西流,跌下矴步一两个界面形成褶皱,黛青色的水光辉映着,横跨青溪两岸的,藏青色护栏的石桥。
这是一个时代,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未吹进山沟沟里,青街的人们大多还过着躬耕劳作的作息生活。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电力供应不上了,只能点上煤油灯照明。夏日的傍晚,太阳下山了,男人们在自家庭院里,河塘边,水井旁,泼水纳凉。毛竹之乡自然不缺竹床,在星光灿烂的日子里,在露天底下,小小竹床参次交错,一觉就睡到蒙蒙亮。
池泓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张小竹椅上,前面摆着一张四方木凳,一边抄写老师布置的语文词语,一边瞅着溪面柳树下遨游嬉戏的一群番鸭。他正在上小学五年级,长得浓眉大眼,一个小平头,样子腼腆害羞。他家住青溪岸边沿街的一间小木屋里,他的母亲,正在屋里忙着一家人的饭菜呢。池泓正准备收拾课本跨进家门口,突然,自己的头发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了一下,一声洪亮的声音传过来。“小囝,书读得咋样啊?”池泓转头一看:一个中年男子,面色红润含笑,衣着笔挺的蓝色中山装,口袋上方端端正正插着一支钢笔。是远房方叔,他家的池氏同宗。方叔在乡里从事教育工作,平时上下班多经过池泓的门口。池泓咧了一下嘴,不知道怎么回答。方叔叮咛着:“你爸好辛苦哟,一个人拼命干活养家,你要努力读书,要努力啊!"
今天是星期天,池泓才发觉这周的功课没完成。刚吃完晚饭,隔壁同班的同学庆喜来叫他,"喂,池泓,今晚天后宫有木偶戏,《薛仁贵征西》,好看着呢!" "真的吗?可我作业还没完成呢。" "管它呢,明天咱俩到学校抄抄不就行了么?”池泓拗不过庆喜,趁着夜色,他俩挤进天后宫。戏台上早已锣鼓喧天,正前方欢声鼎沸,人头攒动。只见提线木偶动作灵活,栩栩如生,幕后演唱一会男声,一会女声,时而老声,时而嫩声,呀呀的唱。池泓正为作业的事,牵肠挂肚,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故事情节的抑扬顿挫,这时慢慢消散开来。闽南语的台词动听诙谐,插科打诨的笑料,惹得观众爆笑连连。这笑声阵阵,从天后宫的天井绕起,飘过溪边柳树的枝头,回荡在青街静谧的夜空,断断续续,续续断断,它可不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今晚的作业还没完成呢。
果然,第二天的傍晚,池泓放学回家,发现父母的脸色不对。他还没开口解释,父亲已把他拉到门口,一把抓过山上毛竹枝杈编成的竹篾,不断抽打他的脚丫。一阵刺痛在全身蔓延,麻辣滚烫。他的耳边响起了父亲严厉的呵斥:“谁让你不完成作业?"“谁让你不完成作业?" 池泓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哭得好揪心。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再三劝他吃饭的时候,饥肠咕噜的他像根钉子似的贴在门板上,不时抽噎着,目无表情的对着门口那一汪溪流。是呀,谁让他脾气长的那么犟呢?犟得像洋心田野里一直向前的耕牛。
池氏大屋也算的上青街乡面上有头有脸的一幢建筑。它一字排开,内含一个大中厅,四个护厅,四个天井。天色昏暗,灯光绰绰,方叔正准备关门到里屋看一会书。“嘭、嘭、嘭",一阵敲门声急促而响亮。"方叔,你有瞧见我家池泓吗?”“哦,是阿嫂呀,池泓在我家右厢房睡觉哩!”“咦,他喝了点白酒,闷闷不乐,到底发生啥事了?”方叔追问道。当然方叔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池泓跟着母亲回家了。他忘不了方叔对他的谆谆教导,他头一次知道,池家先祖从山门小龙里迁移到青街的族史,先辈的事迹使他敬仰,催他奋进。临行前,方叔还送他一只本家艺术大家创作的精美的樟木根雕笔筒哩。
春去秋来,几易寒暑。当年腼腆倔强的池泓已是一名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了,他在距家66公里远的县城读高三文科。这个星期学校开秋季运动会,他中午放假回家。一进家门,母亲对他说:“你爸在王神洞的山上忙着干农活呢,你去帮帮他。”“嗯,”池泓答应着,愉快地出了门。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池泓哼着小曲,跨过青溪的矴步桥,穿过谷穗翻滚的稻田,开始绕上弯弯的山路。山路十八弯,修茂的竹林,飞溅的水瀑;峻峭的岩壁,盘旋的古藤一一在眼帘闪过。他赶上一位挑着山货的畬族打扮的老农,自顾前行。突然一阵山歌在山谷中响起来:十月忖娘人收冬,上洋收了下洋空。两边农夫收谷米,我郎忖娘心肝痛。池泓忍不住放慢脚步,回头细看。是啊,这儿山路蜿蜒,这儿山歌绵缠,这儿山谷深幽,这儿民众善良……
站上一道山梁,一块块梯田,棋盘似的分布在山谷两旁,小溪流从山脊淌下来,时隐时现。那不是已许久不见的老父亲吗?他头顶斗笠,挥汗如雨,正在收割稻谷。远远望去,父亲的身影一会儿直,一会儿弯,金黄色的稻禾,翻到在地,抹过一道金黄色的夕阳。”沙、沙、沙”,镰刀声声作响,伴着山泉的丁咚,不时混合父亲厚重的干咳,在山间此起彼伏,不断消长。池泓心里咯噔了一下,慢慢地走下山梁。
“池泓,回啊!”父亲显然已发现了他,“是你母亲让你来帮忙的吗?”" 是啊”,池泓一边应着,一边伸手搬起一捆稻谷。“不,你回去,” 父亲慈祥的眼光透着一丝坚毅。“我只要你把书读好,知道吗?回去!"
池泓知道父亲的脾气,他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传的情感。最终,他什么忙也没给父亲帮上。转了那么多的山塆,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又往回走了。他走着走着,捋了捋头发,突然沿着山道奔跑了起来。他的眼睛湿润了,渐渐模糊了眼前一幕幕掠过的竹林。山风吹拂,撩动他的黑发,掀起他的衣襟,冲击着他的心潮。他的脑海,闪现出一幅幅奇异的幻觉: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也是这样,跑向正在辛勤劳作的父亲,而手里飞扬着的,是他获得优异成绩的佳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