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雪

无名氏老兵:

你好。

这是我近期收到的一张志愿表。


姓名:陈小枫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90年6月

年龄:26                性格:内向                 爱好:长跑、绘画、健身

职业:健身教练          家庭情况:单亲             是否出于自愿:是

捐献原因:与其苦苦等待死亡的降临,不如坦然接受。(捐献者的原话)


                                                    签名:陈小枫(家属代签)


陈小枫是因为拯救过马路的小孩而不幸被一辆货车撞成重伤,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向离世的他说声谢谢,若不是他大发善心萌发捐献器官的念头,说不定,我这一辈子都活在黑暗中。

除了志愿表,还有一些上学时的照片,它们放在屋子最边上的角落。

第一张是集体留念的合影,下面标着一排小字:

红叶中学初二A14班。

奇怪的是,里面居然有我,还有青涩的少男少女。再就是几张奇异的面孔。有个戴着道夫帽的学生双手插在怀里,他很不屑地看着镜头;另一位学生把手搭在道夫帽的肩上,顽皮地努着嘴。

第二张是冬日里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一排课桌上,我站在教室中间,黑板上写着‘自由活动’几个楷体字,而我却在漫无目的寻找着什么。

真不知道是哪个喜欢搞怪的家伙按下快门偷拍下来的。

最后一张是一个男孩的背影。

他站在画板前,手拿着铅笔,画纸上画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绿草。

究竟是怎么回事?画画的那个人是谁?偷偷给我拍照的那个人又是谁?

这是白天发生的事。

吃过晚饭,雪变小了,雄子拿着雪橇在银杏树下堆雪人。

他这样做,无非是试图让我恢复些记忆什么的。

而穿着蔷薇色睡衣的我突然想起,这雪已经下了半个月之久。

两天后,我再次去了小树林那边的池塘,雄子气喘吁吁的拿了一样东西朝我走来。

据说是上次那个拿志愿表的女人寄过来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只蝉的标本。

我想到爷爷的秘密文字,上面也提到了夏蝉。

该不会是巧合吧?

我继续朝前走,不时低头看着脚下的冰面,待回过神时,发现周围的树林结成了冰条,而手里默默不动的蝉正缓缓抖动着双翼,它摇着头,像在伸懒腰,然后扭头看了我一眼,挣破黏住它的胶水,慢慢从粘板纸上飞了起来。

它飞呀飞,时光像是发生了位移。它停在一棵榉树上发出嗞嗞嗞的鸣叫声,而我,刚刚还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现在却出现在二楼教室的正中央。

我挪着小步子,门口贴着A14班的铁牌子。

窗外是懒懒的阳光洒在我蓝白相间的校服上。

就在今早,我放在抽屉里的油画入门读本不见了。下午三点是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同学都去操场和图书室了,除了我。

十有八九是不可能了。红叶中学的A14班,是全校出了名的搞怪班,谁不知道这班里藏着爱揪女生吊带和长辫子、逃课翻墙外出,甚至调戏刚来报道女老师的坏小子。

我也不例外。因为是哑巴和瞎子,我的情况跟你新兵三个月的时候很像,不受欢迎也就罢了,还处处遭受冷落,比如,班里的同学都不愿意跟我做同桌,他们认为,跟一个瞎子和哑巴坐在一起有伤他们的自尊。

所以,班主任给了我特殊的待遇,除了学校正常的上课外,其它课外活动和午操都可以不参加。

我回到教室中央,想必,除了他们,不会有其他人了。

我正想着,背后传来一阵冷笑。一扭头,是一个满脸长着青春痘,染着黄发叼着烟的坏小子,更可恶的是,趁我不注意,卡擦一声,我被它身后的老式相机给偷拍了下来。

是他。

我记起来了。他就是哲子——初二集体照里站在最后一排戴着道夫帽的那个人,父亲是小镇的镇长,母亲是当地有名的房地产商,他才是班里搞怪的始作俑者。

“相信这会是史上最有才华的摄影师。”站在他旁边吹嘘拍马的叫家勇。他毫不客气的翻开画本的第一页,用一种阴阳怪调的语气读道:“未来,我未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职业画家,我渴望有一间贴近大自然的工作室,这样的话,我就能看到树林的那片山坡,到了夏天,还能听到山谷风的声音……”

不经意间,画本里掉出我收藏已久的银杏叶。

更糟糕的是,他竟然把我写在画本上的理想念了出来。

今天碰到他们两个地痞流氓要倒大霉了!

我站在原地,颤抖的手里拿着一只削好的铅笔,我试着在想,如果班里没有举行自由活动,如果不是我一个人呆在班里,他们也不会盯上我。

当然,又或许是他们一大早趁我不在,故意把东西藏起来呢?

哲子笑嘻嘻地朝我走来,虽然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我也做了最终反抗的准备。

突然,我头皮一麻,感觉脑后像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疼痛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又传来咆哮声。

“反抗呀,看你还敢怎么反抗?”原来是家勇。他跑到我后面把我的头发给揪了起来。

“来,眼睛看这,我保证会让你终身难忘的。”哲子举起相机,一脸的滑稽。

慌乱中,我用手捂着脸,脑子里忽然想到讲台上曾经出现过的一张张奇形怪状的照片。有的是趴在桌上睡觉流口水,有的是揉着鼻子擦眼泪;当然,还有不少男生被揍得鼻青脸肿,还有的耳朵上不情愿的插着两根烟……

虽然大家心里对他们俩都有怨气,但也无可奈何。每次见了他们,都像老鼠见了猫。

“别傻了,还真的想奋力反抗吗?”

“差点忘了,她可是不会说话的哑巴,没必要跟一个哑巴较劲。”

说着,家勇猛地将我的手拉起来。

我用尽全力准备呐喊,可我差点忘了,我是哑巴,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而此时,窗外的蝉开始嗞嗞嗞的叫了起来。最开始是一只,接着,像敲锣打鼓一样,两只,三只,四只,叫个没完没了。

再接着,就是门口传来敲门声,手指咚咚咚的敲门声。

那俩家伙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门口,我趁机跑到靠着讲台的讲桌上。

我看到了他。一个穿着邋里邋遢的少年腋下夹着一本书,带着小步子警觉地走了进来。

他是我的同桌,初二开学转校来此,据说是听力有问题,但也不完全是聋子。所以也被列入所谓的“残疾人”的范畴。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平日也不多爱管闲事,跟他说话的人更少。在没来学校之前,有传闻说他拿过匕首杀过人,却也享受着跟我一样的待遇——除了正常上课外,其他活动都是自由时间。

他的到来惹怒了那两个家伙。

“没看到我们在干正事吗?”家勇用手指着他,一脸的不爽。

他放下手里的课本,没说话。

“算了,他只是个聋子,不是正常人,千万别跟不正常的人打交道。”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感到意外。

他做了一个手势,那两个家伙朝地上碎了一口。

“他妈的。”哲子怒气冲冲地走出教室。

这是约架的手势,通常都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战斗。

我快步冲出教室,站在走廊上,楼下的操场传来同学们欢呼的声音,他们有的在玩跳远,有的在练习踢足球,也有的坐在树下乘凉。没过多久,我看见我的同桌从教学楼后面那块隐蔽的草坪里走了出来。

他左手捂着脸,接着被带进了对面楼房的教务处。

暑假前一个星期,我和他都辍学了。辍学前,他住了院。原因是腿部骨折,那俩家伙的头上也缠上了绷带。至于我,早就对红叶小镇这个经常发生偷盗和没有安全的地方充满了厌恶。

八月的某天早上,我背着画板走上山坡那边的小树林,林子里虽然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却隐约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我把手伸向天空,透过指缝间的亮光,发现巷尾小镇的天蓝的出奇。

这时,迎面的乡间小路驶来一辆自行车。

一个理着短发、穿着米格子衣的男生从我眼前经过。

骑了三步路,他回头对我浅浅一笑,左半边脸上还留着淤青,蹬的一下,林子里只剩下他的背影。

我瞪着大眼睛,差点没认出他来。两个多月未见,他简直变了个人似的。之前邋里邋遢的,留着浓密的胡须也不见了。

可是,那天他为什么要帮我?为了一个不该帮助的人而导致辍学,值得吗?

或许是因为我和他都是残疾人的缘故,两人更应该同病相怜吧。

三天后,木子老师拿出一张报纸和照片递给了我。

“这是近期的新闻。”照片是上次哲子拍的。我站在教室中间,身后是阳光,采光度和拍摄角度看上去都很自然。

至于报纸,说的是一起猥亵事件。


沉默内向的十七岁少年在卫生间被猥亵,自称心甘情愿

本月15日星期五下午十六时三十分,离巷尾五公里外的春叶中学内发生一起猥亵事件。据当事人高某(17岁)介绍,受害人刘某(17岁)被李某三名同学强行绑至卫生间,而后对其进行猥亵。刘某在自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并没有发出激烈地求救声,而是心甘情愿表示妥协。

校方负责人对此事进行了调查。调查表示,李某三名同学仅仅只是出于好玩才向刘某开了个玩笑。但此事影响恶劣。校方决定,对相关违规违纪的三名学生进行严重警告处分,并做好将刘某送往精神病院的准备。

——《春叶日报》  2005年10月15日


拿同学的肉体来满足性欲需求,构成犯罪吗?

这真的是玩笑吗?

猥亵、性侵、恶作剧,拿同学的肉体来满足性欲需求,这个玩笑开的有些太大了吧。

警方对此事进行了全面调查。根据当事人和校方的说法,三名肇事的学生年龄均不满十八岁。根据相关法律,不构成犯罪,但已送至未成年看守所看守一个月。

不过,刘某是否真的心甘情愿这仍是个谜。

——《春叶日报》  2005年10月15日  评论版


   在学校的时候就听说哲子那家伙对男生感兴趣,现在看来,当时辍学还是个正确的选择。

   一直到冬季十二月的某天早上,我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他。

“还给你。”他穿着深色的羽绒服,笑着对我说。

原来是我的绘画读本。

“对了,中午有时间吗?我找了个好地方,据说那里可以放风筝。”

我犹豫着,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就走了。

暖暖的太阳光照在池面上,我站在池塘中央,耳边传来略带寒气的风吹着树叶抖动的声音。

他举着一只风筝朝我走来。

“玄子,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他向我招手,一只雄鹰摇曳在空中。

看见了,我看见了。我拄着他精心为我准备的木头拐杖,一边敲打着池面,一边感到欣喜。

可高兴过头的我忽略了今天有大太阳,结果,吧嗒一声,冰层裂了,我来不及闪躲,就掉进了冰窟窿里。

我的身体开始下沉,脑袋、眼睛、鼻子、耳朵,还有四肢,都渐渐失去了知觉。隐约中,我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盯着我,还有一对有力的臂膀托着我的身体,一股暖流注进了我的血液。

我的身体像风一样飘了起来。

我想,我们应该在哪见过?他侧在我耳边对我说道。

我皱起眉头,心突然紧了一下。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紧张,他又向我说了一些我从未听过的事。他说,他从来就没见过他的父亲,是母亲一手把他养大的,正因为如此,每当同学和老师谈论到父亲这个话题时,起初他会尝试着跟他们辩解,渐渐地,他学会了装聋作哑,这大概就是他平日不爱说话才被当成聋子的原因吧。

是幻想吗?还是在做梦。

现实告诉我,这是中午放风筝前他对我说的话。当时,我们并排走在冰面上。

我醒了。

窗外依然下着雪,木子端着一碗热姜汤走了进来。

他跟我说,我已经躺了三天两夜。待身体好些后,我和那家伙沿着池塘的路边慢慢开始散步。

他带我去他家参观了一道自然风景线,那里的墙沿上爬满了红绿交加的爬山虎。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贴着我的耳朵说道。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迷人的眼睛,浅浅的琥珀色,眼神清澈干净。他离我越来越近,包括他的呼吸,就在他的鼻梁马上挨到我的鼻子时,我已经感受到贴在嘴边的唇了。

我促不及防的推开他,嘴边却留下了一股天然的绿草香。

我们都没再说话,就这样沉默着,任由脚下的雪嘎吱嘎吱的响,穿过树林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一只蝉,一只夏蝉的标本。

我解开缠在脖子上的围巾,系在他身上,后来听说他要搬家离开,为了不让自己难过,我又把蝉送给了他。

……

回到结冰的池面上,手里的蝉静静地趴在那儿,我抬起头,空中升起一道七色的彩虹。

如果这真是爷爷在艺术院校的秘密的话,我想,它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单单是秘密那样简单了。它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也解开了我梦里的谜团。

至于你说的陈枫就是我认识的陈小枫吧。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也是那个捐献眼睛给我的人,或许是为了怀念某段时光,他才把名字改成陈枫的吧。

至于你,我想,你就是那个写新闻报道稿的人吧。虽然未曾谋面,但脑子里对你的记忆始终都在,你和那家伙一起上戈壁滩,一起出板报,一起挨骂,一起去澡堂子里搓澡。

那些过去和遗忘的,一直都在。

玄子


合上书本,窗外飘起了雪花。

半年多以前去书店购买《情书》时,就有些爱不释手。如今看完了,却也不免被里面的情节所打动。

次日一大早,默子就坐在沏茶室里端着员工资料一本正经的看了起来。

她单独找了每个员工谈话,包括我。虽然是假装微笑,可笑里多少掩饰着忧愁。意思大致是说目前山舍亏本的情况,我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果然,到了下午,两个大胡子胖汉过来看场地。幼子告诉我,他们签了相关转让的手续,五天后,是在五天后,新的老板会来接手。

早就听说山舍要转让,没想到来得那么快。所以,这意味着我们八个员工即将面临失业。

下了班,回房收拾了行李,与其被老板当面炒鱿鱼或者集体散伙,不如主动辞职走人。一味地沉浸在良辰美景中,哪里会知道生存危机呢?这或许是我最大的致命弱点,贪图一份稳定的工作,却不居安思危。

我焦虑地刷着手机,房内是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房、茶色的衣柜,圆形台灯,看着熟悉的客房,它就像一个陪伴我多年的老朋友。

出了房门,天成了深蓝色。一年前来这里工作时,月亮很圆,现在弯的像一把镰刀,还有房门口的木桌,开裂得不成样子,四周也长满了杂草。

退伍老兵呀,明天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就在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我离开前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对方最后一封来信。

信上说了玄子的身世,还有关于我逝去战友的消息。

没记错的话,陈枫过马路救孩子这条新闻上了网络热搜,可参与评论的网友批评和谩骂声不断,正是因为如此,捐献者几乎没留名字才把身上所有的器官捐了出去吧。

但对于那家伙初中时隐秘的初恋史,我还真是一头雾水。

当然,除了信,我还收到一个包裹,里面寄了一样东西,是一只蝉的标本。背面是用银杏叶做的纸写着两段小字:


蝉是在春天末期的季节破土而出,他们一般在下午或者傍晚出来鸣叫,在秋末就会死去。他们通过鸣叫交配产生蝉卵,母蝉通过锋利臀部利锥,可以划破树皮,在土里就形成了蝉蛹。

蝉与大多数昆虫不一样,在他们身上起骨骼作用的还是体壳。由于体壳的限制,当蝉的幼虫长到一定阶段就不能再长大了。它这一生经历卵、幼虫、蛹、成虫四个阶段,需要脱四次皮。


附:

是这只蝉使我的记忆复苏,我把它送给你,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可对于已故的死者,无需埋怨,既然活着,就该懂得生命的可贵。


我站起身,做了一个大胆地决定。

在离开山舍前,太阳似乎并不买我的账,它躲在云层里,宁愿被清冷的风和薄雾包围,也不肯出来见我最后一面。只有蔓在墙上的爬山虎,在风的世界里缓缓抖动。

季节可是时间的缩影,它永远走在人的前面。

当我背着背包,托着行李箱再次去往那家会移动的书店时,它也消失了。如果你哪天没见到它,那说明它已经离开,去往未知的地方寻找光明。这是夜猫子的原话。


火车缓缓离开车站,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白白的雾气。

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大山,还有一排裹着厚厚大衣的低洼矮房。

我仰头望着火车架子上的密码箱,对面坐着两个胡子邋遢的工人。

在烟熏缭绕中,我再次回到了部队。我戴着士官肩章,举着相机站在营房中间的柏油路上,镜头里是连队参加体能训练的战友。按下快门,‘啪’的一声,我成了机关宣传科的一名新闻报道员。我坐在办公桌上,窗外传来‘一二一’的呼号声,我拿起笔,写了一些有关于主持的台词,还有下个月的书画展,我在想,以后有机会,也许我还能去文艺院校学习几年,提干当一名文职干部呢?镜头转到了戈壁滩的伪装网上,我穿着棉大衣,在中秋节那天仰起头数星星,戈壁的月亮是那么大,那么圆。

结果,一个寒颤把眼角流泪的我冻醒了。

近几年,电视和手机里都在播报部队改革的事。军区成了战区,部队压缩了编制,裁了很多战友,但留在部队的军人涨了工资,待遇也越来越好。

真是没趣,怎么偏偏想到这个问题了。

还不是怀念部队生活?

十五年前,那时候从乡村迁往城市是一家三口,探出头就能看到窗外绿色的植被还有和煦的春光洒在乡村的角角落落。城市会是怎样的呢?我朝着玻璃呼了一口气,玻璃上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嘴唇印子。应该会有很多豪华的房子吧,还有豆沙馅的包子和面包,还有我从没吃过的烤羊肉串。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又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季,从城市踏上回乡的路程却只有我孤身一人。我的思绪再次回到高一的下半个学期。

那天是十月二十日,父亲死在赌场的第四天,卷帘门口围着很多成年人,他们伸着长脖子都用一种看热闹的眼神朝里看。我穿着孝服,低着头,坐在门里面的小板凳上。围在我旁边的,是父亲两个妹妹和八十岁的老爷爷,他们泣不成声,都在抱怨老天爷的不公,像父亲那么老实本分的人,好端端的,怎么就被人谋杀了呢?

是呀,父亲明明是被人从三楼用棍棒敲晕后再从楼上推下来,却被当地警方判为自杀,仅仅只到过一次案发现场的法医也只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要解剖死者的尸体才能知道死者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荒谬的理论被爷爷和姑姑当场拒绝了。他们召集全村人在当地派出所游行抗议,由于人数太多,小警员从窗口探出头一时半会儿怕顶不住,才叫了副所长出来。他首先对大家鞠了个躬,然后狐假虎威的说,所长出差了,所里的公事暂时先交由他负责,对于死者的死,他们深感抱歉,不过,他们一定会尽全力破案的。

村支书抄着手,怒声说道,如果今天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打死我们都不会走。

“我哥躺在地上都已经四五天了,你们这些穿着警服的官员难道就是这样为老百姓服务的吗?不查出凶手,我们坚决不走。”姑姑和支书后面的村民们纷纷举着拳头再次抗议。

副所长急了,接着又向大家承诺了不少好话,可村民们死活不肯让步。

最后,副所长请了所长出来,所长请大家在附近的饭店吃了顿饭,并包了一些宾馆,这不过是他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罢了。第二天回到案发现场,村支书也只是叹气表示无奈,像父亲这样的惨死者,他何尝不想替他出口恶气,可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首先,他死在赌场,赌博本身就是违法,而想找到杀人凶手,也没有相关的证据。昨晚离开前,所长拍着胸脯向大家保证说一定会找到凶手还父亲一个说法,可一连好几天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很显然,杀害父亲的凶手买通了当地的警方官员,他们早就摸清了父亲是外地人的身份。结果,父亲的尸体又在地上躺了两天。

姑姑一口咬定凶手跟那个矮个子有关,因为是他带着父亲去赌场染上赌瘾的。

警察把矮个子带回了警局。经过一番审问,矮个子说出了实情。他说父亲是在赌博现场说漏了嘴,他告诉那些赌徒,说赌场有人出老千。没想到,到了下午就被人灭了口。

最后,矮个子只是草草地赔了几万块赔偿金。至于那个卷帘门赌场,它的前身不过是个不正规的夜店罢了。

成年人的世界永远都是那么光怪陆离。

我在恐惧中迎来了十八岁成人的生日。生日当晚,我将房门反锁,房间一片漆黑,我闭上双眼,对着上天暗暗发愿,我恳请上天保佑,将我成为孤儿的伤疤永远埋在心底。

一直到同年十二月,舅舅把我送去了部队。走之前,他拎着父亲生前的塑料袋,用一种哀怜的目光看着我,袋子里装着发潮的手机和零碎的钱。

在离开家乡的这些年里,我并没有闯出什么名堂,退伍步入社会也只是个跑腿的店小二,我浪费了大把时间去学习一门实用的技术,而这一念之差,只是因为我深信从部队退伍回来想在社会上杀出一条血路不会太难。

火车驶进隧道时,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了。


从车站搭车到达小镇的菜市场后,雪停了。

我提着一个小协行包,站在马路两边的水泥地上。小镇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卖猪肉的小摊、杂货食品店、用敞篷搭设的水果摊位,它们无精打采的立在那儿,跟小时候的记忆比起来,看上去更加老土。估计,大家都跟以前一样,天一黑就选择窝在家里看电视、打扑克。

路两边依然是荒芜的田地,距离马路二十米的地方有一盏亮着的灯,走上前一看,门口写着春叶小学几个字。

学校里的教室重新刷了漆,操场和宿舍也有了变化。没记错的话,学校门前有一座废弃的房屋,小时候那儿是一座印刷厂,前面还有一个收费站,边上是乡镇干部年年都开会讨论参军盖章的地方,现在他们都孤零零的荒废在那儿。

沿着马路走了十分钟,那栋熟悉的红砖房就伫立在眼前,它比想象中小了很多,却陪我在乡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童年。

我仰起头,漆黑的天上突然出现了一轮弯月,它像一把割稻草的镰刀,而我脚下的影子变得细长起来。

推开木门,墙角靠着一把锄头和农具,壁沿上挂着一些蜘蛛网,月光洒在房子的地面,像白天一样清晰。我在一股熟悉的霉味中找到了靠东边的那间房。那是我小时候的专用房,充满裂缝的墙壁上贴着几张奖状,还有放衣服的木头柜子,地上是穿烂了的木板拖鞋和一些儿时的玩具。

我在木床下找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铁皮文具盒子。

里面装着父母年轻时的黑白照片,还有母亲抱着几个月大的我,我裹着棉袄,天真的看着天花板。照片下面还有两封贴着邮票的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她是一个戴着眼镜,厚嘴唇,长着兔牙,留着短发的中年女人。

褶皱的信纸内容大致如下:


给廖老师的一封信


尊敬的廖老师:

   您好!

   不知不觉离开童年的乡村快两年了。说实话,我虽呆在城市,可还是挺想念您和班里那些同学的。

   老师还记得吗?四年级那会儿,您是甲班班主任,我是纪律委员。当时,您给我一小本子,谁迟到旷课,我就在上面打勾。每天下午放学,我会偷偷站在你办公室门口,直到你看见我了,

就笑着说,进来呀。我打声报告,如实汇报打勾的情况。

有一次,我在班痞大熊的名字上打了十个勾,并且注明:上课睡觉开小差,自然课迟到五分钟。课下,他抓着我的衣领警告我说:“识相的最好画掉我的名字,不然,我们校门口见。”

我打了他的小报告,您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

第二天,他找到我,心里很不服气:“敢打我小报告,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你。”

   结果,我在校门口没见到他。估计,他背着书包又跑到哪里弹玻璃珠去了。说到玻璃珠,那可是我们的最爱。每到课间休息,尤其是上午的广播体操结束,操场上人山人海,同学们都会在坑坑洼洼的树荫下尽情地嬉戏。跳绳、玩坐飞机、蒙着眼丢手绢,还有弹玻璃珠,如果有人赢了,跳起来欢呼的那一刻,喜欢搞恶作剧的同学竟走上前把他的裤子扒下来,结果只剩下偷笑和尴尬。

还有小兵,他是我们隔壁村的邻居。同班那会儿,他参加了学校的腰鼓队。他可是班里的众多女孩心中的小王子。皮肤干净,小嘴唇,胸前系着红领巾,除了数学每次考试都是良好,其它几门功课,比如,语文、自然和社会,全都不及格。

   我嫉妒他,嫉妒他有那么好看的一张脸。

   所以,我拼命地在你面前表现,期末总结表彰,他仅奖励了一只圆珠笔。而我,虽然没拿到心目中的三好学生,却因为打小报告,评上了优秀新干部。

还有野性难驯的丹,国庆自由活动那晚,簌簌的落叶掉在教学楼后的草地上。

   我穿着表姐穿过的旧衣服(她住在城市,养尊处优),跟丹一起玩老鹰抓小鸡。她扎着两个马尾辫,是班里的音乐课代表,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父亲是乡收费站的站长。

   她穿着简洁,站排头当母鸡,身后是一群小鸡,我是老鹰。

我们天真无邪,玩的大汗淋漓。

   玩至深夜,家长跑到学校找人。我还记得,母亲拉着我的手,回到家把毛巾塞进我的后背,二话不说,罚我跪扁担,我大哭,说,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玩那么晚回家了。

   ……

上五年级,换了班主任。

我不是干部,也不是课代表,天天被教数学的周老师叫到讲台前罚站。因为,天生讨厌数字的我,与生俱来的不会借小数点。

我知道,我喜欢语文。

有一次,全校老师在我们班听有关杨梅的一节课(具体的标题我忘了)。我因为举手发言认真大胆,老师当场奖励了我一个又大又红的杨梅。

我当场咬了一口,天气虽说炎热,可我的牙齿都快冻僵了。

   吃完杨梅的第二天,班主任哭了,一边哭,一边叫我们翻开语文课本……

   期末总结,班主任奖励了我一只圆珠笔。三好学生、优秀新干部,都与我无关。

五年级的记忆停留于此。

老师,还有一件事。我记得有次在政府广场吃早餐,我看见了跟您一起搭档的语文老师,她是四年级乙班的班主任,她带着女儿在一起吃早餐。


   祝老师身体健康   万事如意!

                                                          您的学生:陈小玄


可惜的是,班主任写给我的回信当时因为搬家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我为此感到自责。

打开信封,下一封信我禁不住咦了一声。

这是我在部队新兵三个月往家寄的信,没记错的话,信当时是寄了,按理来说,这封寄出去的信不会有人收到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呢?而且,当时寄信时,我写的是已逝母亲的名字。

信纸上简单的写着:


我希望永远都不要回那个家,那个令我讨厌和窒息的家。因为,我已经无家可归。


可没想到,绕了一大圈,我又回到了原点。

摩挲着信上面的字,铁窗杆上的月亮慢慢变圆了。影子再次出现在我脚下。

这时,我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正盯着我,我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想必,是冬日里咆哮的风吧,它提醒在外流浪的孩子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是谁把这封信送回来的?”

谁?是谁?我的目光变得警觉起来。

难道是它?我的脑子里随即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没错。是我,那个叫精神恐惧症的家伙。不过,你不用害怕,这一次,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恐吓你的。当然,现在你也可以叫我‘迷失者的影子。’这样,我会感到很高兴的。”

“迷失者的影子?”听上去有些云里雾里。我再低头一看,果然是我的影子在说话。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你能和你的影子说话。说起来,你还得感谢你自己,是你自己拯救了你。有些东西,他本来就该回到原来的地方。就像你,今晚回到养育你的故乡,这并不是偶然,是因为你的觉醒,当你选择回家的那一刻起,那个叫精神恐惧的家伙便消失了。你是幸运的,跟千千万万个人类比起来,你发现了你内心缺失的不足,所以,你才能看到我——你与生俱来的恐惧。今夜,屋顶的平台将会出现一条通往过去的小路,希望这条小路能让你找到迷途和困惑的答案。不过,在去往小路前,我有必要告诉你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你的妈妈,也就是你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你的妈妈离开了你。其实,那不过是场意外。早早离逝的她在生你的时候因为气血不足,再熬夜加班蒸馒头,才会煤气中毒而死。可你却一直活在自卑中,你怪自己,是你杀死了你的妈妈。”

“没错,我一直都在怪我自己害死了她。”

“至于你的父亲,我想,你可能已经忘了他原来的模样。其实,在你妈妈去世后,他一直都想找一个人诉衷肠,可因为老实巴交的他没有能说得来的朋友,在搬运公司认识了一个矮个子的赌鬼。没想到,那个怀着鬼胎的家伙介绍了一个夜店的小姐给你父亲,那小姐哄着你父亲还骗了他辛辛苦苦靠搬运工赚的钱。最后,迫于生计,你爸爸染上了赌瘾。当他发现他的赌瘾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时,他知道,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于是,他找到你的舅舅,他跪在地上,求舅舅送你去部队参军。”

真的是这样吗?

“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你的恐惧。还记得那个快乐的夏天吗?还有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在月光下踩影子,谁能踩到自己的影子谁就有糖吃,结果,人跑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

我摇着头,根本没什么记忆。


我爬上屋顶的平台,眼前出现了一条泥泞的小路。月亮就像一块圆圆的大饼,在我的头顶发着光。

顺着小路往前走,我看到了尽头处的一个大水塘。一个臂膀宽大的男子正在水塘里游泳。

岸边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六岁孩童。

蔚蓝的天倒映在水里,火辣辣的太阳升在半空,又是艳阳高照的一天。

“快下来,小玄,我的好孩子。”男子朝着岸边喊道。

“不,我怕。”小男孩吓得连连摇头。

没想到,那男子一个水漂游到岸边,伸出一只大手把那男孩抱了下来。

“扑”的一声,小男孩用手摸着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洗了澡,他们穿了衣服,男子牵着小男孩的手,朝那片种着山茶树的林子走去。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好在,他们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密密麻麻的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在干燥的地面。空中传来各种鸟的叫声。小男孩指着发光的树干欢呼起来,看,是它在叫。

我仰头一看,蝉,是蝉。我和他几乎脱口而出。树上爬着很多的蝉,林子里到处都是它的叫声。

男子轻易地抓住了一只,将空瓶递给男孩。

男孩高兴地跳了起来。

接近黄昏,一双大手牵着小手,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和男孩玩起了踩影子的游戏,他们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

我突然想起一段熟悉的话: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都有自己的影子,包括动物和植物,从一棵小草到一只蜻蜓。当然,从人类科学的角度解释,这是地球的引力引起的。

他们越过金色的麦田,入了傍晚,我跟着他们走进砖头房的小屋。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端着菜走了出来。屋子像是复活了一般,桌上摆了新鲜的鱼和蔬菜,大厅是刷着红漆的凳子,里屋是房间,走廊边上还有一间小房,大厅直通厨房,厨房的隔壁,是养猪的猪圈,洗澡堂里没有浴霸,只有大脸盆和一个尿桶。

吃了饭,小男孩一家坐在门口的草坪上听着虫子的叫声,女人扇着蒲扇,男孩坐在妈妈腿上,嘴里念着故乡的童谣:哗啦啦,哗啦啦,下雪了,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小鸭画月牙,青蛙呢,它躲在洞里睡着了。

……

朦胧的小路消失了。

站在屋顶平台,我的眼睛湿润了。是他,那个令我讨厌的男人,他陪着我玩着踩影子的游戏。

“那从部队寄回来的信是你帮我拿回来的。”

影子点着头。它爬上我的膝盖,依偎在我的怀里。

下了楼梯,月亮躲进了云层。影子散去后,深夜的风吹着铁杆窗户上的蜘蛛网,我碰到了从小到大都让我感到害怕的那个人。

他一声不吭的站在那儿,见了我,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明天是你爸爸去世十年的忌日,你不打算去看看他。”他一脸的严肃。

“舅舅。”我低声喊了一句。这声音小的只有我才能听见。

“这些年过得如何?”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我没说话。他应该能从我的沉默中感受到我过的不如意吧。

他的初衷和父亲一样,希望我留在部队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毕竟,社会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它的残酷和无常令人感到窒息。

可没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我是一个不受管教的人,受到的约束越多,逆反的心理就越大。正是如此,我才选择退伍回来的。

月亮再次出现时,我不禁怔住了。站在我眼前的,哪里是舅舅,分明就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一个五十多岁哈腰驼背的老头。

十年未见,舅舅真的老了。老的让我感到时间的可怕。

舅舅告诉我,落后的小镇在未来几年会进行大建设,这间房子计划要拆迁,可他没同意。他说,爸妈不在了,这事还得问问我。所以才将房子保留了下来。

翌日早晨,整个大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去了爸爸的坟前,坟地里杂草丛生,像是从来都没有人来过的迹象。“我并非不幸,也并非幸运,不过是一直活在过去不敢面对现实和内心的恐惧罢了。人人都有无法摆脱的宿命,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不该为过去而活着。”伸直两条跪着的腿后,我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着,寒冬的云层里突然冒出一道光,太阳出来了,我仰起头,看到了流动的风和光线倾泻在我身上,而空中云层的形状像极了一只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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