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初即是辞旧迎新之际,年复一年,人们在这个分界点对旧年所立的目标进行复盘总结,又对新年的期待翘首以盼,就像季节的轮回一样,人们的这种行为亦复如是循环。
一年是什么?江水一抔。时间(时间即生命)本身如同滚滚东流的江河,当人为从中截取一段又一段进行规划,这种情形,宛如人在江河之中掬起一捧捧水加以命名,这个动作,将水的势能、生命性、流动性人为去掉,于是,生命(时间即生命)少了很多灵动的韵味,多了更多挣扎、僵硬、斗争的痕迹。
那么,人们为什么习惯制定目标呢?
窃以为是为了追逐幸福。人们不相信幸福在生活中的点滴里,也不相信幸福可以一蹴而就,所以谨慎小心地将其化整为零,以时间为横轴,逐年设置目标,在逐个目标实现之际得以品尝所谓的小确幸,然后期待所有实现的目标有朝一日汇合成一束耀眼的光芒,将人之整个脸庞照亮发光,最后得以品尝最极致最深刻最恒久的幸福——就像类似《灰姑娘》一样的童话故事的结局一般——公主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世上真有人们所设想的那种永恒的幸福吗?)
此外,设置目标可以让当事人有安全感,以确保自己航行在主流价值观的航道上。(这难道不是一种安全感匮乏的自卫姿势?)
的确,这种人为预设的目标顺利完成之时是会带来成就感的(人们经常将类似成就感归纳为幸福的内容之一),但是这种愉悦感觉的短促,比之其囊括的时间跨度,如同一片云朵游弋在偌大的天空之上,而人为了欣赏那朵云,不觉错过了整片天空——所以,我以为,从深切把握生命本身而言,不定目标即是实践真实生活的最高目标。
我曾经酷爱目标,我的目标对象不仅包含年、月、日,甚至包含小时。很长一段时间,我将实现目标看做生活全部的目的,其过程亦是一段段肉与灵的激烈搏斗。当我如此做的时候,生活本身已经被我撕裂为碎片,血肉模糊之时,我无法享受生活,也无法拥抱变化,而处处是头脑认知和身体层面各行其是间的剧烈碰撞,我所做的一切努力挣扎就是要二者契合而行。
在我屡屡达成目标之后(痛苦的过程,迷醉的结果),某一天,在当时被视为最重要的目标失败之时,我从目标感的恶性循环之中逃离了出来,得以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来打量我自己的行为,这个时候——
我长期建立起来的价值观(非常主流的价值观),在人所谓的第三只眼睛睁开的时候,瞬间脆弱崩塌。我的理智不是没有努力过,也不是没有抵抗过,然而最终我不得不承认:凡是自己不能知行合一的认知皆是浮云,人间烟火大把,我任取一瓢饮足已。我所说的人间烟火,是身体的感觉。
身体——很多追求智慧的人视为累赘的东西,在我的理智失去作用的时候,它恰是最根本、最真实、最智慧的伙伴。它本身的目标很务实:饥时饮,饿时食。它强调切身体验,不人云亦云,也不甘于为头脑所御。它有自己安静的、强有力的意志,这种意志胜过语言,胜过其代表的概念,要人之真性才能体会,而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反目标性。
定目标对身体而言,很多时候就是强按牛头吃草,你强迫,再强迫,直到有一天,你不得不彻底承认,你的理智无法英明有效辖制身体并且全然放弃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不按牛头,牛也会吃草,而且会吃得刚刚够。
大学四年,走上社会七年,加起来整整十一年的时间,我活在身体的指示、活在顺其自然当中。也许,曾经仰望过我的人不敢相信这种事实——我如此自我放逐、如此平庸、如此自甘堕落(从上进的角度去看),可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十一年是我拿来自我疗愈、自我拯救的关键时期,而这正是为之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学生生涯所付出的代价——各种善于权衡利弊角逐猎物的知识将我的头脑和身体完全分裂开来,头脑要往东走,身体要往西行——我彻底失衡了,同自己的本源深深地隔阂起来。
人们说,裂缝的罅隙里便照进光。这是对的,人之本源的真如就是那抹微光,它引我远离目标,远离分别,而不得不听从身体原本的智慧。
而身体,真的知道,在你偏离初心的轨道之时,你,应该往哪里走。
所以,尽管每一步都走得忐忑,我依然放弃了目标感,而真正做到随心所欲,随性所喜来生活。
也许,正看这篇文章的读者不能理解我的“自暴自弃”,甚至可以用具有穿透力的尖锐目光指出我的自欺欺人,指出我的不思进取,甚至鸵鸟式的“掩耳盗铃”。诚然,我脱不了嫌疑,但是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对生活的感觉——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感到如此强有力地迎接生活的穿透与浸润过,欣喜若狂都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受,只有宁静才能与之媲美。
我并非从一开始脱离目标就找到自己认可的生活方式,而是在摸索中趋于明了的。我的先生,我身边的人,我的孩子,以及阅读帮了我的大忙。
当我和我的先生谈论目标的时候,
说:我厌倦了目标,现在一天只想一天的事,你会不会觉得我失去进取心了?
我先生平淡地回答:不会呀,我一直都是如此生活的。
我讶异:你学生时代没有成绩目标,比如第几名第几名?
先生正言:从来没有过,考什么算什么,没纠结过。
我哑然。
我曾经极力追逐名次、备受煎熬、甚至事后需要长期自我疗愈的学生时代,在我的先生,一个同龄人眼里,平常如同每一天。霖先生少言寡语,从不阅读,但我的直觉总感觉他是有大慧的人,事后也屡屡验证。婚后五年,我从未听过他汲汲进取的目标宣言,有的只有脚踏实地的生活。他做事专注,沉浸,平稳,不徐不躁,乐在其中。在他身上,我几乎没有看见所谓精神和肉体的挣扎,他想做便做,想玩就玩,从不纠结。可是他身上没有任何怪癖,也绝不消极,作为旁观者,我看到他在工作上的成绩,也看到他在家庭生活中的积极参与,一切本心而为,水到渠成。
当我审视近亲,看到知足常乐的伯母,也常常心生钦佩。在伯母39岁的时候,伯父罹患肺癌,备受病痛折磨之后,撒手人寰,留下两女一儿,也留下一堆病债,全交给了伯母。这个小学都没上完的妇人,做事利落,人情温暖,轻重缓急亦如水落石出,不仅抚育三个儿女自立成人,而且陆续又将四个外甥孙子一手带大,直至入幼儿园,此外还有自己的工作——为当地一家政府部门的后勤。常常我问自己,你可以如此强大吗?即使强大如斯,又能如此有心肠吗?于是我明白,真正的智慧和知识没有必然关系,看看那些富有牺牲精神但却大字不识的妇人就一目了然:她们的生活智慧高于哲学家的头脑。如果一个哲学家遇见她们,同她们说什么肉体精神,她们肯定听不懂,但是她们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只要专注体验生活本身,此二者是和谐如一的。如果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和她们谈论各种高远目标,她们也会瞠目结舌,因为她们只知道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过着这样简单,自然,容易满足生活的人,其实内心蕴含着极其丰富的精神力量,绝不是跳蚤之人可以抵达的境界。但是因为人们凡事喜欢从功名利禄的角度去打量另一人,便常常会看轻这样平凡真人的价值。
当我养育孩子的时候,我的观察带我看到了下面这样的事实:
带两岁不足的小嘟出去玩,无论去哪里,他根本不在乎,一路玩过去,不问目标,也不必等到某个目的地才开心满足。路途中,他看见花去摸摸,看见蝴蝶追着去跑,看见落叶去拾起来……他还没有时间观念,活在此时此刻,也活在无限之中。
四岁的可乐已经有目标的意识了,他开始对游乐场着迷,并且在去游乐场的过程中,已经无法享受整个过程,只在意目的地了。他会在路途中不断地问:为什么还没有到游乐场呢?怎么这么久?路上一切的美,一切的惊喜都与他擦肩而过,他只盼着到达目的地才会喜笑颜开,才会感到满足。
很显然,小嘟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天真的孩子,而可乐已经在渐渐失去童真,他越来越像一个大人,目的性十足,趋乐避苦,已经无法自然享受当下的每时每刻,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区分,和自己的喜恶,而正是这些东西,让他开始面对身心分裂。
我当然注意到,可乐的童真渐失与语言的能力有很大的关系。当他的语言能力尚处在叠音阶段时,他和小嘟是一样的童真,而他的行为越来越趋向大人化是从他进入幼儿园开始的,也就是他正式融入集体,开始接受规则,也开始语言大爆发的时候。
因此,我不得不做此结论:
语言、文字、逻辑,其实就是制造分裂、二元对立世界的工具,正是这些抽象的东西让人与真实、具体,切身的生活隔膜开来,从而起了分别之心,而分别之心正是屹立在真实生活和人之间的屏障。如此说来,语言(人制造的抽象概念)难道是将人与真实自我隔离的罪魁祸首?
确实如此。因为分别之心正是专注力丧失的肈因,而所谓专注力即物我两忘的能力,正是一个人能否接近真我、实现自我的关键因素。
此时,曾经的阅读便会让我自然地联想到那些世俗中的禅者(几乎是自我实现的人),比如乔布斯,比如王菲。乔布斯的同事说:乔布斯是他见过的每一分钟都专注的人。而王菲在《杨澜访谈录》里面,面对杨澜的提问:(背景指:在家庭生活中),你最大的成就感,觉得最满足最温馨的时刻是一些怎样的时刻?而王菲表示:每时每刻都是很满足的。杨澜可能不满足于这样的答复,可是我绝对相信王菲说的是真话。
这样你会发现,在天真的孩子身上,和那些几乎自我实现的人身上,有一种相通之处,那就是——全然活在当下,身处彼时彼境的当局者仿佛周身泛着一种光芒,这光芒几乎是哲学家口中的“灵性”闪烁,但其实它并不神秘,专注生活者即在体悟人之本原。如果你注意观察,会发现他们仿佛活在时间深处,又仿佛活在超时空里,无我无物,完全沉浸,专心致志,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那样的人,那样的时刻,已经无所谓生存问题,也无需自我诘问,一切都在融合之中了然于心。
那样的时刻大概就是人之大幸了。所以,全然活在当下,无分别心,即是道家天人合一之境,这是婴孩和明了“我”之为我的人所抵达的最高人格境界。
究竟而言,人追求幸福,其实就是追求人最初的、孩童时般的那种沉浸当下的平和心境(但是很多人误以为幸福是拥有梦寐以求之外境时的痴迷)。作为成人,我们曾经在婴孩时饮用过如此甘甜的泉水,在红尘中起伏打滚,仍然是在寻觅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受,所以,童真不可失,永葆童真,意味着和自己的源泉建立深切的联系。而这源泉一直都与我们同在,不过被文字、被观念所遮挡,偶尔当我们的所谓理智失去作用的时候,它便如乍泄之春光,让人重沐童稚之光辉,如沙漠之人饮水,清甜甘冽。
然而,当人一开始追求目标,其实就已经在迷失当中了,因为“我”不假外求,它是生活本身,而这细腻敏感的生活之中处处有“我”。
以如此视角去纵观智者(如佛陀、甘地,六祖慧能、稻盛和夫般的人物)的一生,其实就是在经历这五个阶段:天真(无知),知道(建立价值观),不知(迷茫),小知(看出事物的因缘),大知(大彻大悟),而婴孩阶段和悟道阶段恰是一个圆的闭合处……恰是禅者(志于求真知者)从一个点出发,完成一个圆的形状,最后到达圆满处。而一位禅师所说的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所描述的正是成人从追求禅道到抵达真正禅者的三种阶梯心境,……而反观禅者的生活,除了直面生活本身,放弃执著,从容接受变化,无分别心地专注沉浸当下每时每刻,再无其它。(只可惜人们不能了解禅者的生活,也不能真正看到禅者的价值,那些隐遁者比之世俗的各种成功者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智慧容量,但是却遗憾地被凡尘中的人用“消极”一言带过,也罢,毕竟连佛陀也不得不承认:只有佛才能了解另一佛心里所想的东西。)
那么对人而言,一生最大的考验,莫过于从婴孩时出发,到生命的休止符奏响,能否永葆童真,不为滚滚红尘所惑,完整地画出一个圆(完成心境的回归之旅)。
而这唯一的工具,便是专注生活本身。而专注生活本身,人一切的追求也就戛然而止,在专注中,物我合一,通达澄澈,是故见“空”之真谛。
笔走此处,文章标题的答案已经袒露无遗。
写于2020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