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1973年(多遥远的年代啊),当年哥哥8岁,我6岁,弟弟4岁,妹妹2岁。照相前,弟弟高喊:我不照,照相机吸人血!
那天晚上,在大队部前面的空地上看露天电影,看到照相的镜头: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瘦高个男人,弯腰对着面前坐着的一对男女说:“哎,好,笑一个!笑一个!”照相的男女一露笑脸,瘦男人便用力捏一下手中的那个皮球样的东西,道声“好!”,这样,一次拍照便算完成了。
电影是黑白电影,那照相师照出的相片也应是黑白的。照相机是很笨很老的那种,一副木制三脚架顶着一个方形的带有镜头的箱体,上面蒙着一大块黑布,那黑布让照相机变得神秘,也让整个照相过程带上了神秘色彩。
一天,四姑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在他家院子里折纸玩,有人折出飞机的形状,有人折出轮船的形状,有人折出手枪的形状。四姑折的是一个方方的手掌大小的东西,下面还垂着一个长条形的“拉手”。四姑让我们面朝着她折的那个东西,对我们说:“来,笑一个!”说完,一拉“拉手”,那上面的方形便张了一下“嘴”。
“我这是照相机,懂吗?”四姑得意地说。
“照相机哪是这样的?电影里的照相机都是有架子的,还有布蒙着。”二柱提出疑问。
四姑撇嘴:“这是新式照相机,根本不用架子和黑布的,又小又轻,拿在手里就行。”
听了四姑的话,我也想起来了,在看过的电影中,似乎真的有这样的相机出现过。
我家墙上的镜框里,有一张仅有的照片,那是父亲中学刚毕业时照的,是一寸黑白照。照片上的他穿着中山装,头发三七分,表情有点严肃。我想问他,这张照片是什么相机拍的,但一直没问。
村里人,有的很想照次相,留个影,但受条件所限,不是“想照就能照”;有的人则对照相没多少兴趣,照不起,更不想照。“啪嗒一下子,还是那个熊架子”,有人口出如此戏谑之言。
尤其严重的是,还有这样一种说法:照相机在照相时,会吸人的血。有的人还真就信了。
是一个冬日,没有农活了,村人便都猫在家里。突然听到外面有喊“照相”的声音。父亲出去看,回来说:是个遛乡照相的。
以前只见过遛乡卖豆腐豆芽、磨刀补锅、收破烂、换香油的,遛乡照相?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在“照相喽”“照相喽”的吆喝声中,村中的大人小孩都跑了过去,围着那照相的人和照相机看“西洋景”。
照相机电影里那种带架子又蒙布的大家伙。能够零距离接触这种稀罕而又高级的玩意儿,我和小伙伴都惊喜万分:在机子四周跑前跑后地观察,有胆大的就试探地去掀开那块黑布,好奇地往里面看。
“一边去!弄坏了你可赔不起。”照相的冲着那个正欲掀布的男孩喊。
好奇的男孩连忙退到一边去,眼睛却还紧紧地盯着照相机不放。
有大人开口问:“多少钱照一次?”
照相的就说一寸的多少钱,二寸的多少钱,五寸的多少钱,加洗的多少钱,涂彩的多少钱。
多少人都摇头,说:“太贵了,照不起。”
有实在想照的就讨价还价,谈拢后,就小心翼翼地坐在照相机前面的那个方凳上。乍一面对镜头,那人脸上的表情非常僵硬,笑起来也是极不自然,看上去像要哭似的。照完了,目光扫视围观的人,脸上又有了一种自豪感。
母亲动心了,她不是想给自己照,她抱着妹妹,对父亲说:“给几个小孩照一张吧?”
父亲看看我,又看看我,然后问:“三儿呢?”
三儿(读saier)是弟弟的小名。母亲转身喊“三儿”,弟弟便在人群外“啊(á)”地答应一声。
“过来,给你们四个小孩照个相。”母亲对弟弟说。
弟弟却不愿过来,他在人群外远远地望着我们喊:“我不照相,照相机吸人的血!”
弟弟话音刚落,周围几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就过去拉弟弟,边走边嘀咕:“这是哪个没材料的,这样骗俺的孩子?”
母亲拉住弟弟的胳膊,弟弟就拼命把身子往后拖,还大声哭了起来。他是真的怕了。
母亲无奈,就只好放弃弟弟。这边,哥哥、我和妹妹三人在那个照相的引导下,在那堵土墙前站好。妹妹站在中间,我在左边,哥哥在右边。
多年后,我每次看到我们兄妹三人的这张二寸照片,就总会哑然失笑:因为天冷,照片上戴着八路军军帽的哥哥缩着脖子,我穿着一身花棉袄花棉裤,脸上写着惊恐,妹妹则是一脸的茫然。如果弟弟在场,他的神情将会是怎样的呢?
照片上的我们仨的脸和衣服上还被涂上了彩。
一年年过去,照片的色彩渐渐变淡,变淡,发黄。又过了一些年月,等我们都各自成家后,那张照片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