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有个小孩叫李白,他长得很黑。
我不熟悉李白,只知道他的小名儿叫二黒。
这里要写的是李白他妈。
李白他妈来到我们村儿的时候,是1987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天气寒冷,阴风朔朔。
介绍人带着她,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听说还不满三个月。
她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脚上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
怀里的婴儿被一条薄薄的毛毯包裹着,小脸黑青,嘴唇乌紫,双眼紧闭。
她就站在村子中心的老槐树下,被人围观。
有人看不过去,这大冷天的,看看把这女人和孩子都冻成啥样儿了,多遭罪啊。于是赶紧找来棉衣棉鞋让女人穿上,拿来厚毛毯给孩子包上。
介绍人说,这个女人是云南的,她男人出车祸死了,车主逃走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没法儿过活儿,她爹妈就委托我给她找个人家,能对他们母子好点儿,有饭吃就行了。
她爹妈只要3千块的养老钱,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以后她回不回娘家都可以。
女人表情麻木,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介绍人的话,一张黑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村子里的光棍汉多了去了,但是能凑出三千块的只有老李家,他家的小儿子李金蛋三十多岁了,讨不上媳妇儿。
老李头儿精着呢,三千块买个儿媳妇,太划算了,不用彩礼不要房子,也不要车子手表缝纫机三大件,虽说带了个拖油瓶,但是孩子这么小,自己家尽心养育他,不怕长大了不感恩,再说他妈不还年轻着吗,才二十多岁,以后还怕生不来俺老李家的亲骨肉?
于是这个云南女人就做了李金蛋的老婆,她那未满三个月的儿子,因为生得实在太黑了,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李白,老李家还有个大孙子,就是金蛋哥哥家的孩子,李白在老李家的孙辈里排行第二,所以小名儿就叫二黒。
介绍人拿着三千块钱,喜滋滋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关照一下村子里其他眼巴巴的光棍汉:大家都有机会的!下次再有娘们儿,我给你们带过来。
虽然大伙心知肚明他就是个人贩子,还是希望他能真的带远方的女人进村儿,买个外地媳妇儿比在本地寻个媳妇儿容易多了,还不用履行各种传统的繁文缛节。
李白和他妈算是稳定下来了,李家人对他们母子也挺好,也不用严加看管什么的。
就我们那个小村子,别说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就算她光身净肚一个人,想逃出去也不容易。山路九曲十八弯,估计还没走出去呢,就把自己绕迷了。
不过李白他妈也没有要逃跑的迹象,她安安心心过起了小日子,语言不通,就比手划脚,也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吧。
半年后的一天,女人学会串门儿了,她抱着李白来找我玩,李白还是那么黑,但是已经胖乎乎的了,正牙牙学语。
她连比带划地跟我说,想让我帮她写一封信,给她云南老家的爹娘。
看到我答应了,女人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说,寄信是要通讯地址的,你记得你娘家的地址吗?
她点点头,给我说了一个地名,三个字,是她们村的名字。
我家墙壁上贴着一张中国地图,但是最小的行政单位是乡镇,没有详细到村子。
我拿手指头在地图上圈出云南那片,给她看,虽然她不认识字,但也激动得很,好像马上就要找到老家了一样。
可是她只能说出她们村的名字,什么市什么区什么县什么镇全然不知道,我几乎把云南属下的城市名字全给她念了一遍,她都摇头否定。
最后自然是没有写成那封信。
但是她非常乐观并充满向往地说:李金蛋说了,等我们攒够钱,再过两年,他就带我们回娘家。
她还悄悄跟我说,她以前的老公,就是二黑的亲生爸爸,是她们邻村的,婚后不久,就生了重病,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她生下儿子后,有人说给她找了份工作,带着孩子也可以上班的……于是就辗转来到了我们村子……
“我就是不被带出来,在那个家,也过不下去了,男人倒下了,靠谁去……”
听她这样说,我就知道,她已经认命了。
又过了好几年,我从外面回村,又见了一次李白她妈,她左臂挎着篮子,背上背一个娃娃,右手牵一个娃娃,篮子里塞满了猪草。
“你回来啦,好长时间不见你了。”她先跟我打招呼,竟然是一口地地道道的我们老家乡土话,如果不是她那与众不同的黑色皮肤,简直就跟我们当地妇女没有分别了。
我们站在路边上聊了一会儿,得知她这几年一连又生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加上李白,家里共有四个孩子需要抚养,生活艰难可想而知。
她说,现在拖儿带女的,走不了,李金蛋说孩子们都太小,等长大了,再带我们回云南探亲。
原来她一直心存希望呀,我默默地想,不知道等她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以后,她父母还在不在?她那个卧床不起的男人,临终前知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孩子在哪里?
而她呢,除了知道自己的村名之外,再也提供不出其它有效信息,有生之年,她还能回一次家乡看看父母亲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