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紫气，和风荡漾，这是春天的故事吧？
现在是冬天，我在东风中学，听课，评课，上课，一整天都在谈论课，课，课。
遇到上课的人和学习的人，说学生，说老师。
说你，说我。说你们身上吹来的那缕东风，怎样令我警醒。
说你的一个课堂设计，让我欣喜。说你让一群孩子，变成了读书的种子。说你的温蔼就像东风，让少年们欢悦。说你美好的言辞，让一大片绿色的麦苗波浪起伏……
我在东风。我的一个日子东风吹。我们这些课堂谋生的人，迎面沐浴着不同课堂吹来的东风。
还是星期天，去学校看看情况。陈校长说，再坐一会儿吧，让我们看看戈壁滩上的那些人。就放一个静悄悄的纪录片。
天高地远，那些戍边的黧面汉子，排成一整排，喊着号子，赤裸着黑油油的臂膀，抬起长长的一条铁轨，像千军万马，摧垮敌阵。
无边的荒凉，戈壁刮大风，一个男人在风中挥动镐头，一个人干一天活，呼呼呼的喘息，我们听得见。一个人趴在被窝卷上，捧个宝贝手机跟媳妇儿说悄悄话。一个人笑，一个人憨憨傻傻，一个人自己在冬天给自己刮东风。
一群人去扒沙子，永远扒不完的沙子埋住铁路。扒开了，活脱脱的列车咔嚓嚓，咔嚓嚓，在你英气勃勃的军礼中通过。
你听媳妇儿抱怨。你美滋滋坐在她和儿子面前。你没来得及为被孩子们欺负的儿子出头露面。我看得出来你在家里吃的那碗幸福的面。
哦，一起看这安安静静的片子，你的媳妇儿，一个东风中学的教师，就坐在我们对面，静静流泪。
我听见年轻的父亲在寂寞的戈壁滩上诉说对十三个月大的儿子的思念。我听见无边无尽的寂寞。我看见那个在寂寞里苦苦干活的人。我看见了在寂寞里酝酿长大的爱情如此丰厚。
这个片子陈校长不知道看了第几回。这一回他依然是心领神会，微笑着痴迷。他说：这就是我们这儿的人，这就是我这儿的女教师的丈夫……
这是我的东风第一课。
你们都说赶快要去教室，要去试试课件，要去看看学生。一大早你们就看到了东风里的学生。他们蓝色的校服很别致，像五四青年，像梁启超文章里的中国少年。
我看见他们写在走廊大墙上的歌谱，一个叫王博雅的女孩子给她的班级写了一首歌。她的语文老师，也正是校长，说，这面墙留给你们，随便画。
我听见一群少年坐成一小圈儿一小圈儿，吟诵《诗经》。我听见那个军人的媳妇儿，他们的徐晓梅老师，为这节课专门学会了古典的吟唱。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被打湿的何止车帘？还有我和张志强的心——我们震惊：干燥的戈壁滩，正自泛起两千年前古典中国一条小河的涟漪。
你让学生们慢一点儿，慢一点儿，唱出那个哀伤女子的忧怨。
你们都说，志强老师看见了两千年前的垝垣，让少年们静静品味了一个盼望着爱人的女子，站在残垣断壁的落寞。
你们都说，志强老师一下子认出了那个吃吃而笑的家伙，游走四方，拐走了那个养蚕织丝女子本来安宁的心，从此她像一片桑叶，必然经历从爱情到婚姻的甜蜜和艰难。
我们的张老师和你们的许老师，一起谈论《诗》，一起为一首叫《氓》的诗站在讲台上，一起谈论引领少年的心得。同道论艺，此乐何极？
你们从数学课堂下来。你说你听到了陇原名师的丰厚。你说蔺霄老师能够叮嘱学生关注计算细节，居然吟起诗来：“公式诚可贵，细节价更高，若是计算错，一切皆被抛。”
你们从英语课堂下来。你说你看到了孔军蕊老师在学生面前的笑容。那个写作练习融入了这位年轻英语老师亲切的面容，成为了每个少年生命的记忆。
你们鼓动我上一课。殷老师“来势汹汹”，陈校长颌首而笑。老鸭子只好上架。我想随兴来一课。我想当面问问少年你们想听什么。我想放肆一回。可总是有个没有被我抛弃的紧箍咒——我要上得正儿八经。我选择了那个储备了课件的《祝福》复习作文引导课。
陈校长坚持让两个高三班一起来听课。少年们进了四楼大厅，又距投影屏太远，校长就引导他们靠前坐下。
我的原本设计是讨论“我”的形象，品析这个回乡知识分子跟祥林嫂的交往细节，然后看鲁迅倒叙结构产生的深刻主题意义。
问第一个同学，她就对祥林嫂的故事陌生至极。他们似乎也不明白，祥林嫂干嘛说“我们的阿毛”。
怎么办呢？只能引领他们一点点寻找，一滴滴捞回那些牵涉人物命运的重要细节。
我跟少年讨论：祥林嫂算不算一个名字？祥林是谁？这个女人能否叫六嫂？贺老六为何而死？“塞”进花轿的是什么感觉？那些听祥林嫂故事的老女人的眼泪为何是“停”在眼角的？
我喜欢他们努力搜寻的样子。每一次发现都让我更坚定：就这样找相关细节，发问，诵读，辨析滋味，就很好。上午评课，年轻老师的课告诉我：扣住最核心的语言品味，就是语文；耐心讨论，充分等待，无限信任，互相探讨，这就是教学内容而不仅是教学形式。草的偃伏就是草的生命，树的挺秀就是树的活法。蜿蜒才是可爱的河流。我已经跟少年在被遗忘了的灰尘一层的故事镜子里渐渐拭清一个女人的面目，少年已经在每一个应该捕捉的词语中感受着一个痛苦的同类的生命体验。这么饱满的语文时光，让我足有耐力顶住时间的消磨，不在乎原有设计的完成。
很有意思，从一开始问到祥林嫂的名字开始，少年们便说：老师，我说不清楚。好吧，我们已经与小说中那个回乡文士打破了隔阂。我坦言：跟你们一样，我也会用“说不清楚“来搪塞许多事。我也因为根本无力说清楚而自问：知识何为？学习何为？其实，只要研究文中这个悲剧人物，几乎每一行都在问我们：这该不该说清楚？能说清楚吗？
我喜欢这种互动中的讨论摸索。我知道一节课已到时间，便问：是否就此打住？少年们似有未尽意——他们还是想知道，我到底如何谈论那个“我”。
于是，我开始任性的发挥。那个“我”的纠结，迷惑，胆怯，犹疑，逃避，呈现在少年的阅读中。那个“我”就是我们。
改编小剧本的诵读，两个男生声音太弱，而跟我对读的女孩子则抓住了祥林嫂的疑惑与急切。
等发现那个短工居然也顺口抛出“我说不清楚”来淡漠以对他人之死的时候，少年们眼睛里亮一下，深沉了。
我投影：教室里一块玻璃打破了，你在场，老师进来问情况，你能说清楚吗？
横向一排女高中生，依次用不同语言技巧说“不清楚”。
我投影，说苹果落地，牛顿还是说清楚了。
一个少年郎在后排，锐气勃勃说，他并不认为牛顿说清楚了。
我赞他学物理学出了自己的看法，笑着追问：你不反对牛顿在努力说清楚吧？
他欣然说：不。
他们一致叫出屠呦呦的青蒿素，知道她说清楚了瘧疾的疗法。并开始低头交流看法。
于是，高考作文题出现了：父亲开车打电话，女儿举报交警，舆论争议，少年，你怎么看？写一篇吧。
纵向依次回答，两个少女说：要举报。这是真正为爸爸好。一个少年说：这我弄不来，我……我……我说不清楚。
全场大笑。
但后一个少年说：我会纠结。我刚才吧，也使劲想了想，觉得还是要举报，并努力劝爸爸改正。
我欣喜他的思考，给他出主意：要珍视你这个纠结过程，把你的迷惑、矛盾、为难、明白的心理活动细腻地写出来，写出层次，写饱满，这就是最好的高考作文构思。
少年们给我鼓掌，如东风吹响春天的树叶。
陈校长神色郑重，给我们几个各颁一份特聘专家证书。哇，这是东风拂面沐心的信赖。
我再次用一道高考题，说出我的职业经验——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做到最好。
孔子早为我备好强劲东风：我欲仁，斯仁至矣。仁由我乎哉，岂由人乎！
孟子的东风是一个好故事，讲给弟子曹交和霍军：你让长者先行半步，你已经是仁者。
萨特的东风从阿克塞县中学那间生煤炉子的办公室就翻动我的日记本扉页：人，是时时刻刻都在创造着自我的。
人生虚无，我们最微小的行动创造意义，塑造我们的存在。一点点做好，一点点人的骄傲，一点点真实的喜悦，就是仁者的存在。
圣贤，不过是一个个的人的行动现实，而非一个一劳永逸的名号。当我今日马虎批作文，我已跌出陇原名师的榜单。当我用一条红波浪线浮起只写了一个好句子的那个粗心少年的一点点信心，我又戴上了明师的花冠。看看，我也有自己的东风鼓着我心底的帆。
还有呢，三个东风中学的女教师评课，个个文采隽秀，切中肯綮。嘿，东风，恁地人才多多。陈校长说：我们的军嫂，刚培养个差不多，就要走啦。我们就再来培养。好有信心。
何愁冷云障日月？东风徐徐吹不停。
殷老师提议为我的天水师专师弟陈应生喝采，会场掌声，东风哗哗。
还有呢，一天里上上下下，不知在一楼会议室进出多少回。每入，则必有一中年温蔼女士为我们奉茶。她是这个学校的书记呢。
还有，主任乔，跟我聊酒泉师范，聊他和我的敦煌，给我们提包，给我找课本。
最后一节课：校长骄傲地向我们介绍他的航天城，把中国人跨上宇宙之旅的飞箭塔架指给我们看。我看见一张劲弓，拉开了，拉成了满月。
我听见纪伯伦说：你们是弓，而你们的孩子，是那搭在弓上的箭。他来自你们，却不属于你们……
我看见长天蓝蓝，美极了。东风浩浩荡荡，窅不知其所之也。
所谓冬天
就是东风揣在棉袄里边
就是你和温暖
脸贴脸
就是读懂了
小火炉说出的语言
就是一声声长叹
不停夸奖一个大晴天
就是日日耐着性子思念
你打东方凯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