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亲很可惜是个老年人。
这样说自己的母亲似乎不妥,但鉴于娘亲的爱美,我常常会产生出我才是一家之主,而她只负责美美的过活。
我擅于取绰号,「大龄文艺女老年」,就是我给娘亲取的绰号。
她总是评价我给她买的裙子「太素」。
「那你到底要哪种?不然你自己选好我来付账?」我的耐心被她一再消磨。
而这一位老人家,捏着magic mouse小心翼翼的选择,她的目光从圆圆的老花镜上方瞥过来:
「这就不耐烦啦?你小时候老是尿裤子,我给你洗啊换啊,都没有不耐烦!」
好嘛,你赢了,反正我也记不得小时的事,全由你说了算!
我阿爸去世得早,爱美的娘亲多年来不乏追求者,但她一个都看不上。
我偶尔也会给她提建议。
「这一个不是挺好的吗?」
「你懂什么,出去喝个茶他还要找熟人要折扣,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上次那个呢?大学音乐教授,够文雅够绅士了吧?」
「那个啊?别提啦!个子那么矮,我看他坐在琴凳上两条小短腿一晃一晃,都忍不住笑!」
娘亲自有一套择偶标准,而我,她大约是看不上的。
因为她总是说,你啊,那么懒,那么馋,一定要别人家的姑娘瞎掉眼睛,才看得上。
「是哦,那我就不结婚,免得祸害别人家的女孩子。」
我这样说,娘亲又要闹:「想得倒美,打算吃我一辈子是吗?赶紧找个姑娘好了,搬出去放我清闲两天!」
我家先前住一栋有小木楼的老房子,楼不高,只有三层,楼底下是一座怎么也打理不好的、杂芜的小院子。
娘亲从纺织厂退职之后,没有忙着找事做,而是花了很大功夫来收拾小院子。
摸摸鱼,培培土,捡捡花,折折树。
她还很有创意弄来一把木椅,放在院子一角,专供乘凉。
那时我正迷恋日本的小说,整日整日的翻开川端康成,坐在院子里读。
而娘亲,就坐在她的小木椅上,喝果珍,吃小饼干,听我一遍遍重复「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
后来,阿爸出事了。
那一日我被叫回家里,殡仪馆里尽是亲戚,众人簇拥着我,一人一句的诉说悲伤。
「我娘呢?」
有人指了指灵柩旁瑟缩的身影,我走过去,不敢碰她。
那仿佛是一副水做的躯壳,稍微一碰就会崩塌,倾泻一地。
我这二十多年见过太多次娘亲的害怕,她总是胆小,虽不怕事,但却有一种女性特有的、对陌生事物的恐惧。
「狗儿,你阿爸走了。以后只剩我们相依为命了。」她带着哭腔对我说。
我在她脸上看到一些解脱,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大约是对孤独的恐惧吧。
两个人吵了这许多年,闹了这许多年,爱了这许多年,现在突然只剩一个人了,我想娘亲一定怀揣着巨大的恐惧。
可是那时的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哎呀,紫花地丁,不知不觉间也凋谢了。」
我还没做好「相依为命」的准备。
消沉了好久,直到夏天再来,院子里又长满了杂草,却没有人去收拾。
我从成都回来,娘亲给我炒了两个菜,煮了个黄瓜汤,清香扑鼻。
「院子里很乱了,有空帮我收拾一下吧?」
「唔。」
虽然答应下来,可是直到假期结束,我都没有想起这件事,娘亲也没有再提。
院子里的几棵树兀自生长,不管世事。
等到我回来常住,树木已经茂密不已,树枝伸上了三楼,把花和小飞虫送到我的窗前。
「这个树不好,弄得房间里都是小飞虫。」
娘亲却笑眯眯的对我说,树枝伸进房,要做俏新郎。
「我们狗儿也留不住啦…」她拉开纱窗,把洒落在窗台上的花瓣扫出去。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这些东西了?」我好奇。
「年纪大了,信不信的也没有所谓了…」娘亲把伸进房的花枝一节节剪断,带下楼去了。
隔天我在床头柜上发现了几团干枯的小花,正是娘亲带下楼的树枝上结的。
「这个叫做八重樱,在古代只有有学问的人才懂欣赏,希望狗儿长大也能成为有学问的人。」
记起来了,那个念书的午后,娘亲和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