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时候就出来了,对于老家的记忆仅是靠后来长大后编织起来的。但也总断续,毕竟远,新年才回,有时又拖沓到下一年。那里改变很大,许多事物也都在这段时光里消失与出现。
家里爷爷还健在,奶奶已去世。记得当时我还在下面玩电脑,下意识看到爸爸的到来就想溜走。他叫住了我,让我上去收拾东西。我没听懂,问他什么意思。然而他却很快走了。我只得小跑上楼,瞧见妈妈在收拾东西,便问。她隔了老久方才告诉我:“你奶奶去世了,我们得赶回去。”我没应答,脑子里没什么感觉,空空荡荡了一会儿。妈妈帮我收拾好东西,爸爸搞定店里事务,就这么突然地坐上车,去到那里了。
路途有四百多里的样子,一路上车里气氛沉闷,连电台都成了聒噪的声音。我们一家四口,互相倚窗,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思索什么。我听到导航一直在提示已经超速,四面的风景很快地掠走,走了很远,下起了大雨,雨刷拼命地摇摆,却难以抗衡更为迅猛的雨水。
我忽地想到,许多事情正如这突至的骤雨,又怎是人力能抵抗的呢?
我们赶到时已是黄昏。没有以前新年回来时,爷爷奶奶的双双出外迎接。我记得爷爷常常骑着电动车趋到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接我回家。那时候叔叔早到了,爸爸他冲入客厅,我听到了他的嚎哭。妈妈也跟上去了,很快也传来了啼哭声。我那时深切地怀疑自己的耳朵,于是只能偏信自己的眼睛。我走进去,看到一口棺材,模糊地透出个熟悉的躯体。
他们都跪在棺材前,都趴在了上面,声嘶地嚎哭着。他们用手拍打着,大声哭喊着奶奶的名字。我站在门口,呆了几下,便缓步走进来,学他们跪下。我的姐姐在我旁边跪着,她似乎在尽力挤出眼泪,和我一样,可眼前的景象使得我们反而觉得滑稽起来。
直到外面突然分外的沉寂,他们才互相觉得够了,便起身。爷爷已经准备好烧纸了,火也已耀眼地亮了起来。我看到每一个人脸上半白半红,泪还淌着,已然有固定的轨道滑下了。妈妈和迟来的姑姑带上了白色的丧帽,长长地垂下遮住了两颊,看不出表情。我起身时才发觉腿已无了知觉,痛得哀嚎几声,才感觉不合时宜,却发现每个人都木愣着,僵硬地翻着袋子,抽出一张纸,呆滞地看着它烧尽。
我让妈妈给我几张烧纸,她直接给我了一沓。我换着花样,叠成个小车、小方块、小球……都一股脑丢进去。妈妈对我说:“这是奶奶在天上用到的钱,被你这么弄,可就没用啦!”我摇摇头告诉她:“天上没有玩具,我正给她叠哩。”兴起了一阵,很快被烟熏得倦了。我说要去冲凉,妈妈叫住我,说:“三天内不能冲凉。”
“为什么?浑身有纸屑,难受。”
“没有为什么,你们家的规矩。”
我躺在大床上,不想关灯。辗转反侧没睡着,瞥到客厅一直亮着灯,看到许多人的身影。我便又起身去烧纸玩了。我看到他们脸上都是飞灰,一句话不说。都围坐在铁炉旁,一张纸一张纸地送进火舌里,不知道这个动作持续了多久。
不知多久后,我又回床上睡觉了。身上难受地打滚,到底还是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我想出去逛逛,又有人拦住我。
他说:“你不能出去。”
我问:“为什么啊?”
他说:“这是规矩。”
规矩还有一箩筐,我什么也干不了。手机不给用,电视不能开,各个房间必须亮着灯。我要么去烧纸,要么去睡觉。
后来到底来了好玩的东西。我看到的是男男女女穿着红色的衣服,女的穿着旗袍。他们各个都有各自的乐器。我盯住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她穿着红袍子,拿着金色的小号。之后我一直关注着她。我有时候觉得她也在看我。
他们有人指挥,在家门外叮叮咚咚敲了好久好久。
他们不让我出去看。
等到被允许去看时,我发现地面上撒了好多好多粉色的花瓣。一眼看去,花瓣铺出了一条道路。我不知道花瓣指引我要去哪里。
棺材给搬了出去,在门外摆着。好多好多人都围了来。
那时候他们居然要我围着棺材爬。不止是我,爸爸、叔叔也要。
我们没给穿鞋,都穿着白色的袜子。两个大男人流泪流涕地爬着,我不得不跟在叔叔的屁股后面,爬着转圈。他们都看着棺材嚎哭,我看了他们一会儿就不看了。我看向四周,发现人人都注视着我们,他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觉得有的人脸上有哀戚的表情,但看上去很怪异。我觉得他们就应该像我一样,其实我听到噩耗时只震了震,心里只想:又要回去了。我也只是看着别人哀戚,自己应该表露什么,但表露不出,就什么话也不说。
爬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堪,我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容。他们很多都曾经在我爸爸的店里打工,后来辞职回来了。看见他们我就觉得特别难堪。更何况我一直关注的那位小姐姐也一直看着,我觉得她是在看我的。
围着转了好多圈,之后有人说:“可以起来了。”
我率先起来了,然后很多人盯住我。不过他们没说什么。后来妈妈对我说:“你应该继续跪着的,等你爸爸和叔叔先起来。”接着我准备拍掉膝盖上的花瓣和尘土,然后有人高声喊了起来:“走了。”
我没有去拍了,后来他们说:这是不能拍的。这又是一个规矩。
我们穿着袜子走了,敲锣打鼓的在前,接着就到了爸爸、叔叔还有我,姑姑妈妈姐姐都还在后面。我必须跟在叔叔的后面,他走我也走,他停我必须停。
我看着那位红袍的姐姐,我觉得她吹的小号最好听。
我们走了很久,但并不远。我虽然对家里的环境不熟悉,我也知道是前头那人故意绕远路。我的脚下已经发凉了,我时常抬起脚来看看袜子。很多次我们脱离了花瓣的指引,后来又找寻到了。那时候我会特别开心。
最后我们到了一个地方,我并不知道是哪里。可是他们不让我走了,而爸爸和叔叔上了车。回去的途中,再没有人约束我,我穿着袜子飞跑回去,一路踩着花瓣。
后来他们抱回一个盒子。之后又上演同样的场景,我又有一双袜子要遭殃,上一双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这次没有了花瓣,我们要去的地方也很近。可是他们还是要叮叮咚咚地敲锣打鼓。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位红袍姐姐了。等他们离去的时候我才失落起来,我觉得她根本没看过我一眼。
我想:我死的时候也要她来吹小号,要她为我而吹小号,不是别人。
她没走之前,他们穿过了林间的小路,到了一处。已经有个大坑在等着我们了,他们嘿嘿哈哈地,好像很费力地将盒子放进了里面,还有人叉开大腿蹲下去挪了好多次。接着叫我们填土。连铲子也不够,我就用手刨,用脚踢。
我回去后很快就忘了那位吹小号的红袍姐姐。因为我可以冲凉了。
之后一切都很正常了,除了他们还偶尔聚在一起烧纸外,又都开始看电视、玩手机了。我也没有觉得任何的异常,好像以前就是这么过的。
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到底新年时我们要拜一拜,清明节爸爸会回去。
我是不想再体验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