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三)

第二排那三间房子是我们家的主屋。

主屋

主屋房基很高,得踩几步台阶才能跨进去。东西两间是卧室,各有两盘炕。中间是屋地(堂屋)。

门开在正中。进门左边是灶台,风箱,很大的铁锅,扣着大大的铝锅盖,一家人的三餐都从这里面端出来。到饭点了,竖在墙边的矮饭桌就会被放到屋地的中央,周围一圈摆上小板凳,高蒲团,一个大碗又一个大碗从灶台边递过来,人齐了,就开饭了。印象最深的是地瓜粘粥,金黄的玉米粥粘稠,红心的地瓜块香甜,有着铁锅柴火熬出来的特有的香味。逢春节,这间的北墙上要挂族影,下面是高高的供桌,摆着供养,香烛点起来,张家的祖先们慈眉善目,在摇摇晃晃的烛光里,安详地看看一家子人忙年。

老奶奶,在东北

西边这间先是住看老奶奶,后来是奶奶。进门左边是占半间房的大炕,很高,大人都得跳一下才能坐上去。炕对面沿北墙摆放着衣橱箱柜,炕前空地靠西墙放着老式梳妆台,一面红木框的老镜子挂在墙上,四十五度角悬倾着,正对着房门,镜子右下角印着红的白的牡丹花,仰着脸看镜子,镜子里的人也以好奇怪的角度看过来。

在这个大炕上,先是老奶奶带我,后来是带我和弟弟,大些了,是奶奶带我和弟弟,我们在这个炕上睡着,长到了上学的年纪。

那时小,对老奶奶的印象很模糊,听娘说,她带我弟弟的时候已经九十多了,有时娘下班晚,弟弟哭闹不肯睡,抱不动,老奶奶就用大襟兜住他,在外面一直转圈,直到娘回来。大晚上的,还是小脚。我只记得吃,在那大炕上不时会吃到很稀罕的冰糖,那是远在东北的爷爷们孝敬老奶奶的。老奶奶后来去了东北,老在了异乡。

奶奶,弟弟和我

后来,跟奶奶一炕睡,听了一脑袋的故事。皮狐子精,马兰花,懂鸟语的公冶长,小老鼠娶媳妇……奶奶不识字,大约只认得和会写自己的名字------“于秀英”,那些故事都是她从长辈那里听来的吧,在漫漫长夜里,她又反复地讲给我们听,直听到我们梦里去,“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只大绵羊,你吃肉来我吃肠”,都快单曲循环了,更不用说那些狐仙鬼怪,听着听着在梦里就续上了,上天入地,精彩又刺激。

奶奶放在今天来看,大抵也算个有文艺情结的老太太,一辈子只会做些对生存全无裨益的事儿。她会剪纸,猴子吃桃,老头儿背老太,老头老太喝茶抽旱烟,几剪子就出来了,活灵活现。她会画画,主屋正门两侧的粉墙上有她用彩色粉笔画的牡丹,大朵大朵的,有一层层的花瓣,红的黄的粉的花,绿的枝叶,长在花瓶里。每当画儿颜色变浅了,我和弟弟就会争相去描,踩着凳子,沿着奶奶画的线条,一笔一笔地很认真很郑重地重画一遍,于是,那些牡丹就常年地鲜艳着。她还好收藏,银簪子,银坠子,缠丝工艺制作的花朵,精致繁复,象征吉样的蝙蝠,饱满的银桃子,镶嵌着宝石,幽幽地发着暗红的光;各种刺绣,细密的针脚,丰富的色彩,让人叹为观止;丝绸的衣物,是她做姑娘的时候穿过的,暗绿色的底,精致的小花,丝滑的手感……她用一个包袱包着它们,小心翼翼地收在箱子里,就象藏起了一个奢靡的时代。而我,被它们深深地吸引着,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那些衣饰华美的旧时光。

奶奶,堂姑和我

我和弟弟都能写,会画,善感,现在想来,奶奶的熏陶功不可没,虽然她一生都贴着“无用”的标签,可我始终认为,是她,把一些很重要的东西留在了我们的生命里,比如,感知美的能力。

大炕上的故事还有很多,弟弟两三岁,我五六岁,他四五岁,我七八岁,最皮的时候就在这炕上,从被子这头拱到那头,边笑边闹,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打着打着就恼了……

还记得有一阵儿迷古装,披上床单,头发束在头顶,扮女就扎成髻,插上花,扮男就用手帕系上,在老镜子前装模作样,幻想穿越古今,心里美的不行。

还记得那时晚饭后,喜欢站在主屋门前的台阶上,看壁虎,看飞蛾。门框正中有盏灯,把漆黑的夜擦亮了一块儿,能看到门两边的墙上不时有壁虎停着,泥土的颜色,小而灵活的身子,长尾巴警惕的弯曲着,人只要一动,它就倏然消失在屋檐下了;再就是肥胖的飞蛾,围着灯嗡嗡的转着,不时碰得啪啪作响,把一个个小小的影子缭乱地投到地上,我们的脸上。夜,静静地,看着看着,就睏了,灯关了,飞蛾飞到瓜藤那儿去了,我们也迈着软软地步子去睡觉了。

还记得某个夏天,穿着背心裤头,西间东间瞎转悠,屋地里忙活的娘看了看我,悄声和奶奶说,这孩子长大了。娘话音里有一丝欣喜,我却有了一丝惶惑。

童年,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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