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小真

有这样一种女人，能让人不知不觉就被她如磁石般吸引了。

她可能没有惊世的容颜，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骄人的成就，但你却不能忽视她的存在。她是黄美芳，我的一位堂嫂。一个没读过多少书，没出过什么远门的农村妇女。

说起我的这位堂嫂，勤快是出了名的。平时也不爱扎堆闲话谁是谁非，大嗓门也只对着老公喊，但有一样是别的同样做媳妇的人所没有的。那就是处事特别公正。

她嫁进来前，夫家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小姑子，一个还在念书的小叔子，大姑姐是考出去在医院里做吃公家饭的人，嫁了一个也是吃公家饭的人。她家公家婆也就是我的堂叔堂婶，也是干活的好手。堂叔的父亲曾是地主，他本人上过几年学，所以做过几年村干部，也是一个很公正的老人家。我堂婶呢，有点碎嘴，爱叨叨的一个小老太婆，但心眼不坏。

大抵家风如此，嫁进来后的堂嫂，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干脆利落，一家人鲜少有争闹的现象。这样过了几年，小姑子们出嫁，小叔子考出去做老师，结婚，两个老人年纪越大，嫂子就不让他们下地干活了，在家里建了一间房子做小卖部交给老俩口打理，他们只管帮忙进货，搬货。平时就忙田地里的活，收割抢种卖。她自己生的儿子这时也念了小学，小名叫蝈蝈。

一天蝈蝈回来跟他妈说，妈，我在学校被人打了。说着还拉起袖子给堂嫂看，那手臂上果然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还有，你看，我后背也有。说着，拧转身半弯腰掀起衣服给堂嫂看。

堂嫂看了，火气腾地冒起，大嗓门立刻就炸开了！谁把你弄成这样的？你告诉我！看我不削了他！蝈蝈小声说出了同学的名字。堂嫂看了看儿子，走，上他们家去！拉着儿子就走。天黑，路不好走，两个人磕磕绊绊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半道上，儿子突然挣开堂嫂的手，说，不要去了！天黑，我怕！堂嫂重新捉紧儿子的手，说，怕什么！有我呢。走，不替你出这口气，我就不是人！

蝈蝈没法，只好任由堂嫂拉着继续向前走，心里却是后悔极了！但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敢说。

好不容易去到同学的村子，堂嫂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那个同学家。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抽泣声，和厉声喝斥的声音。中间还夹有带哭腔的分辩声，“不是我，是他先动手打的！”听到这个分辩声，蝈蝈的心颤了一下，脸有点发烧，幸亏天黑，尽管如此，堂嫂仍从拉着儿子的手上感觉到了他内心的不安。

扯着儿子进门，堂嫂先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说，蝈蝈，你自己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蝈蝈嗫嚅着，喃喃说，他打我，他打我。眼睛却不敢看向其他人，只管低头盯着地面，和自己的两只脚，不安地绞着两只手。“黄卫国！你还不老实，是吧？信不信我抽你！你竟然敢骗我！自己做错了事，还倒打一耙，长本事了！是吧？”堂嫂的大嗓门又一次炸开。

这一次，蝈蝈再忍不住了，“哇！”一声大哭起来。堂嫂冷冷地看着他，挥手示意要帮蝈蝈说好话的同学的父亲。那男人，好生过意不去，都是小孩子，算了，算了。堂嫂却拉过儿子，“你还有脸哭？”，说着，过去问被吓住不敢再哭的同学，他打了你哪里？同学掀开他的衣服，堂嫂指着上面的伤痕，说，你看看，同学被你打成这样，他不痛吗？你光知道自己痛，你还冤枉人！放下衣服，堂嫂又指着蝈蝈同学脸上的伤，还有这里，这都你的杰作！你个闯祸精！还不赶快跟同学认错道歉！蝈蝈怯生生看看同学被撕破的衣衫，脸上青肿的伤痕，又看看同学父母，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堂嫂很平静地看着蝈蝈，过了一会，轻点了一下头，眼睛里满是鼓励。

蝈蝈看看母亲，又看看另外两个大人，大家都在等他表态。咬着嘴唇低头想了一下，轻吸一口气，然后挺起胸膛看着同学说，“对不起！我不该先动手打！我错了！请你原谅！”

同学显然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愣了愣，呃，拿手互搓了一把，说，没，没关系了。

堂嫂带着蝈蝈返回，一路上什么都不说，回到家就让蝈蝈洗澡，然后给他上药。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堂嫂的两个小姑子中叫秋英的，老公突然出车祸死了。秋英生的是女儿，公婆向来就重男轻女，并不待见她，这一来，更是有理由憎恶，说她是扫帚星！克死了他们的儿子!秋英原本就嫁的个穷地方，田地少，水源不足，多数人靠外出打工挣钱，她男人就是在山上采石，回家的路上被车给撞的，赔几万块钱，却全被公婆拿去，她女儿要读书，秋英没法，只好来父母家偷偷求接济。刚开始时，堂嫂没有留意，以为只是平常亲戚走动。然而，来的次数多了，难免就看出名堂来了，而更糟糕的是，另一个小姑子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于是，这个小姑子，也来得勤了。

这个小姑子是最小的，向来也是最得父母宠爱，本来平时有什么好吃的，好的物件，这个小姑子就从没少得过，这一回，明显是抱着不能好处都让姐姐占喽的想法来的。而且，这个小姑子也比较有心计。

今天来说，家里的猪没有饲料要买，手上没什么钱了，明天来，说，家婆病了，拿不出钱来看病。父母自然是从小卖部的钱里乖乖地掏出来贴补她了。可是，这样一来，小卖部挣的钱就出现缺漏啦。

堂嫂不得不发话了，两个老人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只好私下里跟两个女儿说了。这本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偏偏这个时候，两个小姑子都已经不再满足这样子偷偷摸摸的要钱了，既然两个老的发了话，那就干脆明着要！两个老人也很奇怪，明明小卖部的钱已入不敷出，甚至已是倒贴的情况下，仍瞒着堂嫂偷偷地卖掉老太太的金戒子，金耳环，变现给两个女儿。堂嫂这回可不乐意了。

一来觉得不能再这样无止境地纵容这两个小姑子榨取老人的钱，二来，怕这两个小姑子养成这种坏习惯。到时候连自己恐怕都撑不住！堂嫂当机立断，去了趟城里找大姑姐出面！大姑姐这才知道这两个妹妹的行径，于是，把她们叫去，狠狠地批了一顿！小叔子知道了，也狠狠地训了她们，这两姐妹这才收敛了。可是，却是从此把堂嫂给恨上了，几年都不再登门。

一天，堂嫂正在厨房里煮猪潲，柴火在泥灶里撒着欢，烟囱上灰烟滚滚升起，堂嫂边抬手就着衣袖擦汗，边搅着锅里的猪潲，忽然，院子的大铁门被人推开，秋英带着女儿来了。

原来，这几年，没有了两个老人的接济，秋英一个人要供女儿读书，要照顾两个公婆，侍弄田地日子过得紧巴巴，现在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上门来求援来了。

堂嫂也知道这几年，她一个人也是不容易，所以，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给她准备了钱和米，还买一些衣服送给她们。秋英这回可吃了一惊，以为堂嫂顶多就给点小钱就会打发她们母女俩，没想到，堂嫂想得这么周到，不光给钱，还有米，还有衣服。秋英临走，眼里噙着泪光，向堂嫂低了低头说，谢谢你，嫂子！

堂嫂挥挥手，示意她们走。

过了一年，蝈蝈读高中了，全家人都很高兴，眼看着儿子已高过丈夫，堂嫂打心眼里感觉欣藯。哪知，天有不测风云。

某天下午，蝈蝈在上体育课时，突然流鼻血，校医简单地处理，止血后，大家都不太把这事放心上，蝈蝈也不当回事，只是渐渐觉得吃东西没什么胃口，还久不久会冒出一身冷汗，力气似乎也越来越小，他以为是因为没有胃口吃东西造成的。一个多月后，蝈蝈发现自己常常伴有低烧的现象，还会有呕吐，他都以为是这段时间没休息好，加上没有胃口吃东西，才搞这副模样。

直到黄克斌叫他去玩，大姑姐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毕竟是在医院工作这许多年，蝈蝈又是自己的大侄子，所以不免多问了几句，这一问，就给大姑姐一个不好的感觉，立刻叫蝈蝈跟她去她们医院里做检查。

蝈蝈满不在乎，觉得自己大姑姐太大惊小怪了，只有大姑姐知道这个情况绝对不是那么简单，虽然结果还没出来，但她还是交待了自己的儿子，蝈蝈的表哥黄克斌，千万要留意蝈蝈，不能让他随便有身体上的磕碰，吃东西也不能乱吃。黄克斌听妈妈说的这么严重，知道表弟这个病肯定不是小病，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交代他回去要注意休息，不能去地里帮大人干活了。

就在蝈蝈返校的第二天，结果出来了：急性粒细胞白血病。

是一类造血干细胞的克隆性疾病。

大姑姐拿到化验单，脸色就变了，天呐！

犹如晴空霹雳！大姑姐一刻都不敢耽误，立马请假回父母家，急急叫人去地里把堂嫂叫回来。堂嫂开始还以为是两个老人出了什么事，结果回到家才知道，是儿子得了血癌！脸色立刻就变得煞白煞白！捂着胸口就差没晕倒。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她问，两个老人知道吗？大姑姐摇摇头，哪敢让他们知道呀！那就行了。有病咱治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堂嫂安藯大姑姐。

大姑姐眼睛红红，看着走过来的父母，赶紧拿手擦了一把眼睛，假装无事般跟父母说话。为了不让老人起疑心，大姑姐吃了晚饭才走，堂嫂始终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只到更深人静，只剩夫妻俩时，堂嫂蒙上被子痛哭。堂哥除了唉声叹气，也是愁得一筹莫展。

蝈蝈是被老师和同学送进的医院。那天早上，寝室里的同学全部都起床洗漱了，只有蝈蝈还在睡，大家也都没留意，结果等做完早操回来，发现蝈蝈还在蒙被大睡，叫了好久也不醒，大家才觉得不对劲，掀开被子才发现蝈蝈流鼻血很多，都浸湿了一小片枕头，大家急忙七手八脚地忙乱起来，叫救护车，报告老师，宿舍里乱成一团。

三个月后，蝈蝈还是走了。年轻的生命如轻烟般消逝，堂嫂一下子苍老下来，两个老人惊受不住，一个病倒了，另一个强撑着，也如风中之烛。堂哥默默地担起了整个担子，料理完蝈蝈的后事，堂哥也病倒了。堂嫂这时却异常地坚强起来，一个家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遭遇这许多变故，换了旁人，恐怕也是经受不住的。可堂嫂却强忍悲痛，站起来扛起了所有的一切，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她不能倒下！

家里很快恢复了秩序，日子如常运转，只是老太太的病却没什么好转，反而是越发加重的样子，堂嫂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却在暗地里开始做了准备，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如果家里老人病重，要先预备好寿衣，寿材，堂哥眼见着堂嫂做这些准备，心里明白，老母亲恐怕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于是也打起精神，努力要让两个老人看到自己夫妻二人同心合力过日子。至少要让他们看到一些些希望，不至于觉得日子已走到尽头。

一直没让二老离开过自己身边的堂嫂这次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让小叔子接两个老人去市里住一住，散散心。大姑姐十分赞同这个决定，于是，两个老人就都去了小儿子家里。小儿子家里也有一个孙子，叫黄卫平，比蝈蝈小五六岁，但很懂事。知道爷爷奶奶心情不好，奶奶身体有病，所以每天放学，早早回来陪着老两口，逗他们开心，老太太是出不了远门了，小孙子就推着她在附近的小公园里转悠，缠着老头儿给他讲老俩口的故事。

尽管如此，一个多月后，老太太还是走了，是含着笑走的。

老头子在老太太走后一个星期，提出要回堂嫂这边。大家经过商议，同意了老头子的要求，小卖部重新开门运营了。

堂嫂在晒稻谷时，又一次亮起了大嗓门骂堂哥，只听堂哥在庭院里大声抱怨，我这才刚去卖完菜回来，还没喘上一口气呢，就被你指挥这指挥那的，也太过了吧？

堂嫂却是毫不客气地说，我不叫你喂鸡，难道让它饿死啊！我这里还有那么多工没做完呢，没看见雨快要过来了吗？还不快点过来帮忙！

啧啧啧！你这个女人啊！

我在隔壁听着两人的对答，不禁莞尔。这朵女人花没有娇艳欲滴的容色，也没什么丰功伟绩可供人歌颂，可是就是这样一朵普通至极的朴素之花，浑身充满了烟火气息，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盛开不败。

作者简介：黄小真      现居深圳。微信号：Hxj201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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