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是他十三岁的时候,是家乡的元宵灯会。
走在一条窄窄的路上,人们摩肩接踵。但是一点也没感觉到拥挤。人群只是自发的形成两股不同方向的人流,缓慢地移动。
路的两边挂着灯谜,一个接一个。但凡猜出这些灯谜的人,可以在规定的地方,领到小礼品。
他本是无心看这些灯谜的。他也不喜欢热闹的人群与绚丽花灯。元宵夜的爆竹声,略显得吵闹了。
这时候,这条窄窄的小路上,迎面驶来一辆马拉着的花车。上面一个打扮成孙悟空模样的车夫不停地吆喝着:"让一让,让一让!”。看起来,这位猴王是在赶着到灯会另一端,去表演节目。
人群被迫地被挤到了两边。他也被挤到了一边。忽然感觉一张纸贴到了脸上,原来是挂在路边的灯谜字条。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拥挤感到一阵不适,脚下趔趄了一下,竟把路边在认真看灯谜的她撞了出去。
眼疾手快。这就是他抓住她的手时,唯一能形容他的动作的词。她惊讶地,或者说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慢慢站直身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差点摔倒了。
黄色的灯笼的光,映射着她光滑的脸,有几滴浅浅的汗珠。手上还拿着几个小灯笼,灯笼上都写着一个“福”字。看起来,这小灯笼是猜中了灯谜的礼品;而她,显然是贪心地想要更多的灯笼,又一次挤回人群来猜灯谜了。
“啊呀,对不起。”他很自然地道歉。“哦。。。”她显然还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他看到她另一只手上拿着半截揉得皱巴巴的纸。那是刚才她差点摔倒时,下意识地拽下来的灯谜字条。
他楞了一下。没有任何征兆的,他又开口了:“你已经猜中这么多灯谜了啊?很厉害嘛!”她有些腼腆地说:“只是想多玩一下。这些文字游戏挺好玩的。”他却故作嬉皮笑脸的说:“我看你只是想多要几个小灯笼吧。哈哈!”她只是低头微笑,没再说什么。后来,他俩很快发现,各自和父母都走散了,于是一起焦急地四下张望、寻找。
直到广播里响起了寻找他们俩的广播启事,他们才得知,自己的父母在园区的大门口等着他们。他们随着路标的指引很快找到了大门,见到了父母。
他的父母责备了他几句,而她的父母似乎要温柔许多。就要分别的时候,她忽然冲到他面前,将那半张灯谜递给他:“这个。。。你拿去吧。”然后转身又跑开了。
他本以为,这是他在世上,她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个。。。你拿去吧。”唉,半张灯谜而已嘛,有什么稀奇的。他本来对灯谜没有丝毫兴趣的,但还是展开那截纸看了一眼,只有三个字:“多一半。”上面那截提示谜底是打一字、打一成语等等的那行字已经被扯掉了。“这个谜语是啥意思呢?”不知为何,他又顺手将那截纸揣进了衣兜。
仅仅过了两天就开学了。他没想到,同学们上学期就开始议论纷纷的那位即将到来的插班生就是她。她的座位被排到了他的前面。
她也很惊讶。就像那天晚上那样惊讶。她那晚的形象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提着好几个小灯笼,流着汗,认真地盯着灯谜。
后来,他们无话不谈。但是谈的最多的,就是灯谜。每次下课,或者自习课没老师的时候,她都转过头来,给他看灯谜。她告诉了他,“多一半”的意思是“夕”,“夕阳”的“夕”。
虽然已经搞懂了,但是那半截皱巴巴的纸,他还是始终保存着,即使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不知为啥,那半截纸似乎老是舍不得扔。
就这样过了好久,他们好像要把这世界上的灯谜都猜完了。中国文字再怎么博大精深,也经不住你去一点一点地磨,啃。
那是初中的最后一节晚自习,那之后,他们就很可能分开,就像那年元宵那样。
她喜欢叠千纸鹤,桌子上老是摆了好多。他想让她送自己点什么,于是就说:“把你的千纸鹤送一个给我吧。就当是。。。毕业纪念?”她笑着说:“这几个我都有感情了,不如,我给你叠一个吧。叠一个大的。”说着,她就要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白纸。
“不用了。”他拿出那半截灯谜,“就用这个吧。”她看到那半截纸,楞住了。“多一半”,三个字仿佛让记忆闪现了一下。
她似乎是想起了这截纸。她也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明白。千纸鹤很快就叠好了。和她叠的其他纸鹤一样好,一样精神。“这个。。。你拿着吧。”她把千纸鹤递给他时,说的竟然还是那时候的那句话。
再后来,他们断了联系,他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哪个学校。
反正就这样几年,他上大学了。好几年没去过家乡的元宵灯会,这年元宵,他又陪着父母去了。那年是父母牵着他,这次,是他牵着父母了。
没想到,碰见了她。她又是那副惊讶的表情,一点没变。两人又扯开了话匣子,她说她现在在一个重点大学的中文系,学得挺好的。
果然从小就有天赋啊,他这样想。遨游在文字的快乐中,也许是她最开心的事了吧。她现在如愿以偿了。他们都笑了,笑得很满足。
他绝口没提那半截纸,和那个千纸鹤。她一定记得吧,他这样想。他们以前没谈过理想,没谈过未来,好像什么正经事都没聊过;但是这次,他们似乎认真谈论了这些。
“这个。。。你拿着吧。”他到底拿走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有的问题想问出口,但是又觉得,她已经不可能去回答了。
也许他曾经拿着的,就是人生的一剂疗伤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