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伸头透气的时候了。心里却开始戒备着心里明了却不愿承认的东西,那感觉像儿时井里冰镇的西瓜,按下去又冒上来,按下去又冒上来。你不去想,它却总像夜行时你幻想里身后的鬼影,紧跟你脚步,你越不敢回头它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要让你发狂。
这是第三天了,傍晚在出去散步的街口眼见120呼啸着冲来。一样的尖利急促,一样的刺红的灯炫亮旋转。他把惊恐的记忆每天让你复习,似乎刻薄的容嬷嬷每天用毒打来强化她的淫威,恶狠狠地对你说,看你还记不记得,看你老不老实。我惊恐不安,尽管它没有一丝厉色,那份用刀尖剔心的感觉已让我臣服万千回。
其实,又怎能忘记?傍晚享受完江风润拂,又沉浸在耳际送播的精彩故事里,只凭惯性任脚找路。"嘭"巨响,我惊恐着中断故事发展,眼神定处,男人已直直地平躺在青黑的马路中间,似乎如躺在酥软的被褥上安详甜美。身边不知何时已汇聚了稠密的人海。嗡嗡嗡嗡,嘈杂混沌,我听的见,却辨不清。我的眼无法挪动视线。"打120啊!"我恍如魂归。急忙举起手机,这才发觉手机里还在绘声绘色地抑扬顿挫。等我关掉,才发现那绿衣女人举着手机正在讲话,我恍然,告诉自己镇定不要添乱。眼睛还是拔不开,不敢近前,
只注视那男人:"起来啊,动一下!"我分明听到自己的喃喃急切地请求。没有,没有,没有,连手指都没动,连眼睛都没眨,连胸前都没起伏。我的眼温热起来。有人走过到那身边,那绿衣女人蹲下来,将手按在他胸上,压了两下,又不知所措地站起,又有高大的男人走到他身边,却举起手机下蹲着逼向那躺着的人。我忽然怒不可遏,我听见自己低吼:"照什么照!"我似乎看到伤者窘迫的眼神,又仿佛看到执手机者让那受伤的男人掀开自己的淌血的头颅让他好好拍摄曝光!我拼命压抑自己的汹涌的不平。
又有一群群人走过去,有一辆辆车靠近前,只近不过一脚的距离。看,拍,说,离开。我无法说出什么话。只盯着他,盼望他能站起身,愤怒地给那些人一个瞪眼,或一声怒骂。都没有。"120,120,怎么还不来?"无数人走过,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的家人,他的熟人,有一个也能把他抱在怀里,也能用温热的泪呼唤他的名字,也能用号叫不能让他慵懒的睡去。啊!他肚子动了,一起一伏,又一伏一起!我有些欣喜,拎着的心低下一点点。身旁的小夫妻轻声吁着气:"他还活着!"那胸口也起伏着,又有人惊呼:"那边还有一个!"啊!我不由自主叫出声。斑马线的过路口,那只剩半头的摩托车旁,一个更年轻的男人蜷着腿曲臂侧身睡在栏杆旁,似乎睡得很沉,一动没动。"那个轻一点,刚才动了下头。"我想应该去问问他家人电话,有一个家人,也早搂着他们去了医院,我心里急浪一波赶一波。
呜呜!呜呜!呜呜一一一耳边一声急过一声的警报声由隐约到刺喇,那白车身带着红闪灯近前来,人群让开,车上下来人,蹲下,向脖子下塞入围托,担架放平,又搁上一层亮黄的软垫,四人分八只手搂着头,颈,两肩,腰,臀,双腿,如捧圣洁的莲花,放入担架,医生过来,各种管、夹粘上伤者。好了,好了!我长舒几口气。好疲累!
救护车远去,交警开始闻讯,测量,人群并没有散去,并没有事件的关切者,人们只是习惯打探究竟。人的好奇心是坚韧的,有时坚韧到麻木,失却恐惧,失却怜悯,失却疼痛。我是无用的人,回家途中,那个躺在路中间的男人的命运一直在脑中徘徊,种种的推测一幕幕放映,隐去,又放映。我感痛伤者的撕心裂肺的疼,又想到家属的愁泪,又想到失去顶梁柱家庭孩子的窘困,全都是悲剧的铺延。
路上惶惶恐恐,忍不住惊惧,先跟老公电话诉说,引得老公催促,快回来,似乎家门就是保险箱。到家同学来电话,又忍不住诉说,(或许惊恐之极的人都会像祥林嫂的)同学一阵好数落:"你走路不要带耳机,你不要往马路上走,你就在小区里转,你个近视眼,晚上不要到处跑,晚上司机视线不好!"一阵唠叨,似乎心灵渐安。
第二天清晨,我挨了一阵子才上街,我知道要过那个路口,那个躺过两个男人的路口。近前,心开始拉紧。远远的,洒水车悠扬的乐曲声悠悠地唱,似乎温柔妈妈的摇篮曲。细心的工人正拿着水管冲着马路,不知刻意还是例行。马路一如往常,净黑清爽,宁静标直。似乎从没有过什么男人,什么伤者,什么人群。我疑心自己只是做了恶梦。
而昨天,今天,路口又遇见炫亮旋转的警灯,又听见尖利刺喇的警报,提醒我恶梦像蹩脚的导演在不远换个主角演着重复情节的剧情。我的惊恐又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