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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一到,小姨就欢欣鼓舞了,她带着我去田野里挖马兰头、荠菜,那可是她的拿手好戏。小姨总能找到人迹罕至却野菜生机盎然的宝地,我们用小刀挖得满满一大筐。小姨的手像魔术家,在我还没眨眼的功夫,一大片野菜排山倒海地被摁在了箩筐里。
野菜、马兰头挖回家,把它们整理干净,但不能洗,井然有序地放在大竹篮里,然后小姨就骑着外公的28寸大自行车去西门街上卖掉。七十年代末,割资本主义尾巴也不再如火如荼了。小姨在篮子上罩一张蛇皮袋,谁也不知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就这么堂而皇之去卖了。不久就积攒了一笔可观的私房钱,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
有一天,小姨兴奋地说我们要去附近的方泰镇逛街,她说还有她的同学,漳浦桥的黄毛季珍。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像洋娃娃一般肤白发黄、小巧玲珑的季珍,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可能她也是被小姨男子汉般的阳刚气给吸引了,有一阵子经常来串门。她口袋里总有哐当哐当的零用钱,还有各种小零食。
小姨神气地骑上外公的大自行车,摇着清脆的铃声。她把我抱上车前横档,一个虎跃后发车上去了。黄毛季珍呢小跑着跟在后面,择机跳上后座。这样前面一个小的,后面一个大的,十四岁的小姨甩开膀子骑得欢。春风轻轻抚摸着我们的脸颊,我放眼四望,春天的美景尽收眼底。
一路上,有大人见了直叹神奇,自然是小姨胆大和车技的赞叹,还嘱咐我们小心点。小姨更得意了,有时还表演一下绝技,打着“S”形前行,季珍和我开心得咯咯笑。
到了镇子,我们闲逛了一会儿,那个镇子实在是小,街头巷尾仿佛能一眼看到尽头。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吃小馄饨,自然风景在我们眼里只是过往云烟,所以直奔目的地——为民饮食店。
店里生意清冷,我们各叫一碗燕皮小馄饨,那表皮透明,在紫菜虾米蛋皮的鲜汤里漂浮的小船似的小馄饨,那加入了葱花香菜盐和胡椒粉的汤料,是我今生吃到的最美味。我们只顾埋头吃,根本无心交流,一眨眼就碗朝天光溜溜的。
吃饱喝足继续逛街,小姨和季珍又各自在供销社买了友谊牌雪花膏,一种较稠的润肤霜,小姨是要回去给母亲大姐二姐一起用的。她们拿出一个空的粉瓶子,营业员在一个透明方玻璃瓶里用长长的扁扁木棒舀进去,她打开瓶盖的刹那,一股芳香扑鼻而来,浓郁又迷人。那白嫩又润滑的雪花膏,就仿佛少女凝脂般的脸庞,第一次我感受了来自女性特有的魅力。
那天傍晚到家,小姨语重心长告诉我:季珍的父亲在城里做工人,每个月有工资,因此她家生活较富足,她可以问父亲要零花钱买吃的买涂的。我们靠自己的双手也能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有一天,季珍来约小姨去上学,那时小姨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不过她对上学好像不太在意,好像情愿在家带我或者去田地里干活。
这天她俩带上我一起去上学了,那时的学校管得不严,经常有学生带没人照看的弟妹外甥侄女来上学的,老师也习以为常。小姨还给我换了干净稍微新一点的衣服,我兴奋得一路小跑,力争跟上她们的大步流星。
小姨的同桌小芳很喜欢我,那个瘦弱的女生摸摸我的小脸蛋,爱怜极了。我注意到女生穿着很破旧,那件明显小的外套包裹得更显瘦小。她没有铅笔盒,用一个村里赤脚医生用剩的药盒子代替,孤零零躺着一支短小的笔。小姨大方地打开自己做的老布笔袋,拿出一支笔和一块橡皮,送给小芳,她感激的一笑。小姨还掏出一个红薯塞进她口袋,小芳正推让着,胖胖的女老师进来了。大家叫她封老师,她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而我也极其乖巧地坐在位子上认真听讲。那天封老师讲的一篇文章,我长大后知道那是鲁迅写的。
回家的路上,我和小姨聊起了小芳,才知道小芳从小没有了父亲,家里贫穷,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小姨说我们有父有母多幸福,但凡家里有吃的,红薯玉米面饼饭团也要给小芳带一份。小姨又说对那些比我们穷苦的人要有悲悯之心,直到现在小姨还是坚持这么做的。
初二还没有读完,有一天小姨背着书包回家了,大声宣布从今往后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了。外公外婆大姨他们好像理所当然的,谁也没有问她原因。
我们一起去小河滩扯猪草时小姨才告诉我,那天是学校里的忆苦思甜会。全校学生盘腿席地而坐,司令台上坐着姥爷家隔壁邻居阿升奶奶,姥爷的同龄人。她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邻居富农坏分子周顺千,旧社会里是如何盘剥,使得自己一贫如洗。最夸张的是说富农坏蛋吃肉,她和孩子只能吃扔下来的骨头。全校师生振聋发聩“打倒恶霸富农”的口号让小姨如坐针毡。有几个认识姥爷的同学,都鄙夷地投射小姨。
“简直是昧良心,每次她家断炊,还不是到姥爷家有借无还的。这把年纪了睁眼说瞎话,不怕烂舌头!”我的小心眼第一次见识了恩将仇报,两面三刀。那个大言不惭的阿升在忆苦思甜会后还若无其事地到姥爷家想借米,被小姨狠狠地轰出去“喂猪也不给你这狼心狗肺的人!”太奶奶拦都拦不住。
不上学在家的小姨干起活来更欢快了,简直可以抵一个大人的劳动力。客堂屋顶上有个巨大的马蜂窝,太奶奶妯娌想晒酱缸都不敢了,小姨和她那个大两岁的小堂叔巴兵决定火烧马蜂窝。他们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驾着云梯,蹑手蹑脚爬上屋顶,用柴火挑起蜂窝,狠狠摔地上,又盖上石碾。迅速跳下云梯,冲进客堂,我机灵地接应。门外马蜂们像战败的逃兵抱头鼠串,烈焰中吱吱作响,伴着太奶奶气急败坏的责骂声“拆天拆地,嫁不出去哦!”马蜂们再也不敢久留此地,从此销声匿迹。后来我看《三国》里的“火烧赤壁”,总浮现此情此景。
几里地以外的盛家湾要放露天电影《海霞》了,得知消息,小姨和我匆匆扒几口饭,就出发了。她肩扛一条长凳,专找田埂小路,横南竖北走,我紧跟着,怕掉队了。一路小姨一直催促我快点快点,我的小脚酸酸的。盛家湾终于到了,小姨忙着和她的相识们打招呼,挑了个最佳位置,把长凳一横,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海霞》太精彩了,一群海岛女民兵亦渔亦武、保家卫国的战斗生活,与恶霸地主,与国民党特务斗智斗勇,大获全胜。场地里不时响起阵阵掌声。
回程的路上,我们踩着盛夏的月光,皎洁明亮。又累又渴的我,总要嘀咕几句:小姨我渴,实在太渴,走不动了!经过一片瓜地,不远处可听见守瓜地老头的咳嗽声。小姨叫我轻声蹲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哧溜猫腰钻进地里,像个大刺猬,捧着个大甜瓜,在我面前一晃。我们加紧了脚步,等远离瓜地,小姨在沟渠里用清水洗一下,一拳下去,甜瓜一分为二,甩掉籽,我们连皮带肉,咔嚓咔嚓吃得欢。小姨边吃边说:今个儿看你实在口渴才下手的,换往日是万万不可以的。我使劲点点头。等我们溜回房,大人们早已鼾声四起了,睡得昏沉。
在家干农活一年后,一个好机会来了。生产队里要选一个有文化的插队落户城里知青,和一个社员去灭钉螺。但要撑一条窄窄的小木船,沿着温藻浜一路东去,水性一定得好。社员们异口同声推荐小阿妹小姨。她胆大心细泼辣仗义,勤快又勇敢。
小姨和那个姓钱的女知青成了灭钉螺的主力,她们沿着水岸,除草灭螺,还要按照赤脚医生的要求撒药,采集样本,做得有模有样。我太羡慕她们像《海霞》里的海岛女民兵,驰骋水域,苦苦央求小姨带我上船,可这次小姨斩钉截铁拒绝,说是队里的规矩不可破。小姨还经常带钱姑娘来家里吃饭,外婆说钱姑娘长得细眉长眼、端庄贤淑,像观音娘娘。我偷偷瞧几眼,果然如此,特别是她笑得时候,更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姨17岁那年,漳浦桥的姨太来拉纤做媒了。小伙子比小姨大一岁,高中毕业。父亲早亡,早早独立,英俊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还会开拖拉机,这在当时可是时髦的手艺。
第一次见到未来小姨夫时,我和妹妹都惊呆了,小伙子皮肤健康的小麦色,身材标准,不高不矮、不瘦不胖,精明干练,像电影《保密局枪声》里的陈少泽。小姨夫好神气好英俊!听了我们的赞美,小姨喜滋滋的。
一晃小学毕业了,我考上了一所寄宿制的重点中学,小姨可高兴啦!给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双皮鞋丁字型的,还有蕾丝花边的白袜子。记得考试前她就许诺我,若是考上重点就奖励我心心念念的丁字型皮鞋。
当我穿上皮鞋的刹那,激动地说:小姨,等我赚钱了,给你买奶油蛋糕!在当年奶油蛋糕是我幼小心田的奢侈品,小姨笑成了一朵花。
其实直到现在,还是小姨为我们付出的多,而我们仅仅是杯水车薪,还时常让她操劳烦神。母亲住院她日夜陪伴直至临终,我住院又是她日夜护理,寻医问药。好人好报!小姨的第三代孙子读书可优秀了,小小年纪喜爱阅读,成绩拔尖。祝小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阖家幸福安康!